夜很深了,路明非靜靜靠在窗前。

今夜外面出奇地熱鬧,原本一色昏黃的燈被替換成五光十色的,男孩女孩們一邊布燈一邊打著雪仗。

委員長換人了,看樣子大家都挺高興,但高興的不是換了人,而是找到了慶祝的理由。

有時候快樂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慶祝的理由,人類就可以為了歡慶而歡慶。

這次除了必須在崗的值班人員,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三天的假期。

也因為沒辦法走出尼伯龍根的介面,所以這裡的人總是想盡辦法把避風港佈置成一個到處都可以玩的樂園。

在這裡無論位置高下,住的都是赫魯曉夫樓,家裡人多就能分到大套間,路麟城分到的是小套間,兩室一廳,多出來的那間房子不是他的書房而是擺了單人床的臥室。

路明非轉過身,撫摸著柔軟乾燥的亞麻布床單。

這間臥室是專門為他標配的。

是獨一無二,專屬於他的房間。

說起來,他在這裡也算是太子爺般的人物了,老路家就他一個獨生子。

路明非笑了笑。

門突然被敲響了,喬薇尼端著一杯熱巧克力走了進來。

這裡實行的是食物配給制,很難想象這杯熱巧克力是她從哪裡弄來的,但定然很珍貴,說不定就是珍藏之一。

喬薇尼拉著路明非在床邊坐下,熱巧克力塞到他手中,又握住了他的手。

“我聽你爹說,你在東京給自己找了個未婚妻?”喬薇尼有些興奮道。

傷感的晚飯後,這個女人又重新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和風風火火的勁,端了杯熱巧克力就來打聽兒子喜歡的女孩。

路明非在褲兜裡掏了掏,摸出一張照片,遞給喬薇尼,笑眯眯道:“這次我們一起回去後,你就能看到繪梨衣了。”

喬薇尼興奮地一把奪過照片,只見上面的暗紅色長髮女孩亭亭玉立在一株榕樹下。

老孃一臉滿意,狠狠拍了一把路明非肩膀:“騙女孩這方面隨你爹!這麼好的姑娘哪騙回來的?”

路明非齜牙咧嘴道:“你前面不還說了東京嗎?”

喬薇尼又不由擔心道:“話說,人家家裡同意你們的婚事嗎?”

這擔心還沒完,女人就一轉話鋒,握拳狠狠道:“沒事,要是對方家裡不同意,到時候你娘我親自上門給你提親去,一定給你拿下!”

路明非凜然道:“無需母后出馬,兒臣早已拿下!”

喬薇尼欣慰地摸了摸兒子的頭:“你爺爺奶奶走的早,我和你爹結婚的時候兩位老人早就走了,不過還是留下了一件老路家的傳家寶,是個手鐲,等這趟回去了,我就傳給你媳婦。”

“還有傳家寶?”路明非震驚道,“嬸嬸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不過知道也無所謂。”喬薇尼叉腰,蠻橫道,“你爹是老大,你老孃我就是路家大婦,傳家寶不給我難道給你嬸嬸嗎?”

路明非心中琢磨著上一世也沒聽說還有傳家寶啊。

不過想想上一世的處境,自己也沒找到媳婦,估計老孃就沒提了。

“你這趟來,是配合你爹和卡塞爾學院接收這座避風港的嗎?”喬薇尼忽然低聲道。

路明非搖了搖頭。

“卡塞爾學院裡應該有人感興趣,不過我對這座避風港不感興趣,我來不是為了接手的。”路明非輕聲道,“我這趟來主要是來接你倆回去,臥底了這麼久,圖啥呀,我和繪梨衣準備正式訂婚了,要麻煩你們來見證下。”

喬薇尼沒有欣喜地點頭,一反常態地沉默。

“我聽你爸說了,你是來……找那位的對嗎?”

“嗯,順利的話把你們三一起帶回去。”路明非撓了撓頭。

“說起來,我們該怎麼稱呼那位?”喬薇尼小心道,“你似乎叫他弟弟?”

“就叫鳴澤吧。”路明非笑道,“我是他哥,你是我娘,你叫他一聲鳴澤,總錯不了的。”

“感覺……怪怪的。”喬薇尼想了想,“你說我當年要是生的雙胞胎,你們兄弟是不是就直接團聚了?”

路明非為老孃的腦洞大開深感佩服,遺憾道:“您當年要真生了雙胞胎,那傢伙估計得吃醋吃死了。我們兄弟當年並沒有一同死去,他遊蕩在天地間,而我則不斷迴圈往復在塵世間。”

喬薇尼愣了下:“什麼意思,你一直在轉世?”

“對。”路明非點頭,“只不過都是意識矇昧,沒有一次如這世一樣想起了以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誰。”

窗外的打鬧聲漸漸澹了,似乎都各回了家中休憩。

路明非依稀還能聽到轟轟的響聲,但也不覺得煩躁,反而心裡安寧。

這座避風港是一個巨大的機械系統,這轟轟響聲意味著它在轟然運轉著,在冰天雪地裡撐起安全的結界。

喬薇尼沉默了很久,突然低聲道:“這種尼伯龍根其實是以你弟弟的意志為基礎構建的,而當年俘獲你弟弟的,就是路麟城本人,這會不會影響你們兄弟的關係?”

路明非啞然道:“別多想啊老媽,不是說這種事不算什麼,而是我們兄弟的感情不會被這種東西干擾的。”

“對了,有件事忘了提了。”路明非看向窗外漸漸寧靜的避風港,輕聲道,“剛才您也提到了,這座尼伯龍根是以他的意志為基礎構建的,所以要麻煩你們儘快收拾下行囊,我們要離開了。”

喬薇尼神色漸變凝重:“他要醒了嗎?是因為你到來了?”

這座尼伯龍根完全是基於那位至尊的潛意識構建的,所以作為陣法中心的他一旦真正死去,庇護這個避風港的介面也會崩潰。

這些年來他們擔心他死去又害怕他醒來,處在矛盾的邊界中,無法抉擇。

而現在隨著路明非的到來,這一切都將要結束了。

“其實他很早前就醒了。”路明非語氣輕鬆道,“這一世的話,大概在去年暑假吧。”

“去年七月份嗎?”喬薇尼震驚道,“你父親他們完全沒有察覺到。”

“正常。”路明非無奈道,“你們是真的心大,你們躺在以他的潛意識構建的尼伯龍根中,他想騙過你們實在是太簡單了。昆古尼爾可以殺死他的肉體,卻殺不死他的精神。”

喬薇尼苦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想想,這確實挺奇幻的,他們竟然會覺得自己能掌握那位至尊,是人類的膽大,還是貪婪,又或是不自量力在其中作祟呢?

“你弟弟醒來後,會發生什麼?”

喬薇尼還是問了聲,她對這座避風港沒什麼感情,就是這破地方讓她錯過了兒子七年的成長,但對於這裡的某些人,她還是存了些感情,會覺得大家如果給這裡陪葬,未免太不值得了。

“這座尼伯龍根會瓦解,避風港會重新暴露在風雪中。”路明非澹澹道,“危險的話,還會出現某些意外,導致包括但不限於爆炸等意外。所以老媽你們如果有什麼熟人,就趕緊招呼兩聲,然後收拾好,準備離開。”

喬薇尼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這裡,還是有很多人挺無辜的,他們不該死在這裡。”

路明非偏過頭:“很多時候,錯的未必是我們本身,而是先天的立場決定的。”

喬薇尼苦笑,這話沒有毛病,也許你沒有做錯一件事,但你站在那個隊伍中,本身就是錯的。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見他?”喬薇尼深吸一口氣。

“明天晚上吧。”路明非笑道,“今晚我想在你們給我一直留著的房間中睡上一覺。”

“明天就走?”喬薇尼神色一緊,“會不會太緊了?”

“估計晚上吧。”路明非道,“時間確實比較緊,主要我和他都沒時間了。”

“沒時間?”喬薇尼疑惑道。

但路明非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

“好吧。”見路明非沒有更改的意思,喬薇尼點頭道,“我和你老爸會盡快準備好的。”

她溫柔地伸手,輕撫路明非的臉,呢喃道:“你是我的明非,對嗎?”

路明非按住她的手,回以同樣柔和的笑容:“是的,我是你的明非。”

“彭!”

門突然被開啟了。

男人興沖沖地抱著一床被褥走了進來,鋪在床下,在母子二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自豪道:“今晚咱們一家三口睡一屋!”

喬薇尼愣了下,忽然笑著指揮道:“好主意,不過這一床被褥不夠,姓路的,再去搬一床。”

“得令!”路麟城領媳婦之令,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另屋搬被褥去了。

很快,床下就被厚厚的被褥鋪滿了。

路麟城先一步鑽進了被窩,喬薇尼一腳把他踹了出去,趕他領兒子洗澡去。

路麟城被迫無奈,只能領著路明非去了公共澡堂洗澡。

爺倆泡了澡,又互搓了背,搓到渾身發紅才從澡堂子裡走了出來,回了自家小屋。

路明非平躺在柔軟乾燥的亞麻布床單,心中有些難以平靜。

這間屋裡現在有三個人的呼吸。

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令他無比安心,就像回到了童年時期的家中。

那時候和現在其實差不多,家屬大院裡也都是這樣的老樓,鄰里之聲相聞,大家還要帶上各自的臉盆和毛巾去公用浴室洗澡,在澡堂子裡他負責給老路搓背,輪到他時,老路就敷衍地搓搓了事,說小屁孩搓久了容易搓破皮……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什麼是龍族,也沒有想起自己的身份,路鳴澤都還沒找到他。

那年的他就是路明非,一個普通而平凡的男孩子,老爹叫路麟城,老孃叫喬薇尼。

躺在下鋪的路麟城忽然開口,問明非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抹去河邊納涼嗎?

路明非小聲道當然記得,腦海中自動浮現那時的記憶。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們還住在某個研究所的家屬院裡的時候,炎熱的夏夜裡,因為捨不得空調費甚至買不起空調,經常有人聚在河邊納涼,像是個仲夏夜的野餐會。

清涼的小河嘩嘩地流淌著,蟬沒完沒了地叫著,孩子們繞著竹床跑來跑去,附近的農民趕來賣瓜,燈下老人慢悠悠地趕著蒼蠅。

這些記憶鮮活而真實著,是他童年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喬薇尼說,那時候你死纏爛打要買西瓜吃,你老爹被纏的無奈,只能買下半個瓜,讓賣瓜的切好,除了你的那份,剩下的就分給了大院裡的其他人。

路麟城嘿了一聲,說一個西瓜當時就是半包煙錢,那會他們隱藏身份,手頭賊緊。

隨著他們的描述,塵封已久的那些夏夜在這些問答中忽然甦醒,鮮亮跳脫,恰如那些老槐樹上油綠的葉子,甚至還帶著露水的清涼。

路明非慢慢閉上眼,腦海中自動播放著曾經的記憶。

他沒有忘記,只要他願意,現在的他能想起曾經的每個細節。

窗外風捲細雪,今夜這一家三口聊了很久,喬薇尼絮絮叨叨著,路麟城在旁邊完善補充,路明非不時傻笑幾聲,側過身,望著床下的老爹老孃,聆聽著這對夫妻講那過去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到了幾點,屋內才徹底安靜下來,床下兩人的呼吸漸漸平和而悠長。

路明非沒有睡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體會著這間鋪著亞麻布床單的單人床的各種觸感。

直到有人坐在了他的床邊,無奈道:“哥哥,你睡覺都這麼不安分的嗎?”

路明非哼哼了兩聲,沒搭理他,一腳抬起,架在了男孩的肩膀上。

男孩裝模作樣地幫哥哥敲著小腿,一臉諂媚地說哥哥你來看我真是辛苦啦,賢弟幫您敲敲腿啊!

路明非眯著眼:“你這力道不夠啊,手法也不嫻熟,野路子的手藝,完事了我可不付錢啊。”

路鳴澤殷勤道:“看您說的,哪能收您錢啊,純粹回饋客戶,客戶高興我們就高興!”

“幼,覺悟挺高啊。”路明非似笑非笑道,“我家裡缺個打洗腳水的,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

路鳴澤笑眯眯道:“好啊好啊,等我忙完了就回去給哥哥你打洗腳水。”

不出所料的答桉。

路明非想了想,道:“這段時間我在想,你說時間線和平行世界這兩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許在某條時間線上,某個平行世界中,那個我在七年前沒有被送到叔叔家寄住,我爹孃真的是科研人員,我們一家三口住在家屬大院中,某天我老孃和我說她和我爹準備給我生個弟弟,問我高不高興……”

路鳴澤耐心而安靜地聽完了路明非遐想中的時間線。

他輕聲感慨:“真是令人嚮往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