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BJ最好的季節,天空高曠,道路兩側的樹上都有金色落葉翻飛落下。

愷撒開著一輛敞篷小車,慢悠悠地在老城區熘達,車後座上駕著剛買來的楠木鳥籠,裡面是一隻會說人話的八哥,副駕駛座上攤開一件大紅色的嫁衣。

他開啟那張牛皮紙的明BJ地圖,發現自己正穿越長安街去往西便門。

那張斑駁的單色地圖上用很小的字寫著各種透著古意的地名,讓他真正意識到車輪下的這座城市擁有著幾千年的歷史。

遙想數百年之前,街巷兩邊都是古風的店鋪,僕役們扛著轎子大聲吆喝著“避讓”奔跑,遠眺可見黃色琉璃頂的宮城,滿街漂亮女孩們都穿著裙襬及地的古裝,開啟這張圖就像開啟了一段歷史。

而你心愛的女孩也在這座城市裡,她有一頭暗紅色的長髮,戴著一頂棒球帽,吹著泡泡糖,雙手抄在牛仔褲的口袋裡漫步在街巷深處。

你們隔著高牆,或許就在細長鬍同的兩頭無意中錯過。

“今天出去逛逛麼?我給你買了件禮物。”愷撒給諾諾發了簡訊。

“我已經自己出門逛了,不去找你了,你來找我吧。”幾分鐘後諾諾回覆。

愷撒愣住了。

他當然不介意去找諾諾,但諾諾沒告訴他該去哪裡找她。

他試著再次撥通諾諾的電話,而手機已經關機。

“真是個特立獨行的妞。”愷撒有點無奈。

有時候愷撒會覺得諾諾距離他很近,近得能聞見她的氣息,可又覺得遠在天邊。

最初叫諾諾“小巫女”的就是愷撒,你永遠無法理解、猜到一個巫女所做的一切,她的思想總是天馬行空。

暑假的時候愷撒陪著她去斯德哥爾摩旅遊,諾諾摸著窄巷中的高牆,閉著眼睛,漫步而行。

她忽然指著一塊被磨光的地面講一個故事,說十八世紀曾有一個很老的小販在這裡做生意。小販沒有了腿,因此總是坐在地上,地面上深深的痕跡是因為他雙手握著幫助行走的鐵塊,牆上的細小刻痕則是他計算收入的賬單。

想到那一刻的諾諾,愷撒用力踩下油門。

這是秋高氣爽的一天,他們就該相逢,而他有充足的閒暇,油箱也剛加滿,他要開著快車滿城去找他心愛的女孩,沒有地址也不要緊,他聽他的女孩講過BJ城裡好玩的地方,每一個他都能回憶起來。

諾諾靠著路邊的電線杆子,口中嚼著口香糖,吹著泡泡。

她沒有告訴愷撒自己在哪,並不是女朋友不開心時耍的小性子,多數情況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開不開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只是想到了就去做,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就像去年在放映廳外熘達時看到放映員大叔接過趙孟華的錢和袋子,所有人都在準備著開演的那幕,而某個傻逼還樂呵呵地以為是自己的主場,她忽然就很討厭這種正在按部就班上演的悲劇,想將這個該死的、沒創意的悲劇打斷,毀掉也無所謂。

她確實不在乎很多事情,但她不喜歡那種無力感,那種你不管如何努力,最終都會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

泡泡忽然破裂,湖了諾諾一臉。

諾諾驚疑地看著前方的十字路口,一道熟悉的倩影在那飛奔而過。

夏彌?

她這個時間不該和楚子航、芬格爾待在那座南方小城市嗎?

她猶豫了下,悄悄跟了上去,

卡塞爾大三課程有教偵查和反偵察,不過大三課剛開了沒幾節,他們就被學院派來執行任務。

諾諾活用活用僅有知識,好幾次差點跟丟,看著夏彌出入各種超市,手中很快就提滿了大包小包。

她有些疑惑,掏出手機想打給楚子航問問,可最後還是放下了。

最終夏彌步入了地鐵站,諾諾隔了一會跟了上去,卻發現自己徹底丟失了她的行蹤。

她站在地鐵站中左右四顧,卻始終沒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找到那個女孩的身影。

……

……

暮時的日暉透過遮天蓋地的疏斜枝丫落在了老舊小區內。

夏彌拎著大包小包,在翻飛的落葉中跑過。

這是一藏在高樓大廈後的老舊小區,滿是高大的梧桐樹,樹葉已經落光了,枯枝把暗澹的陽光切成碎片。

樓道里瀰漫著燒煮晚飯的香氣,她鞋跟留下的聲音好像一支輕快的音樂。

她穿過紛飛的落葉,大步大步地踩著樓梯。

樓道里瀰漫著街坊鄰里飯菜的香味,鍋鏟翻炒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耳邊。

鑰匙,插入,左轉兩圈。

哪怕這套動作已經有很久未做過,她依然熟練無比,一氣呵成。

之後,她勐地推開門,大聲喊到:“我回來了!”

回答她的是屋內揚起的塵埃,和窗外風吹樹葉的嘩嘩聲。

帶著暮色的陽光撲面而來,在她背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孤獨而絕不示弱的影子。

夏彌走進屋內,關上大門。

正對著門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巨大夕陽正在墜落。

暗澹的陽光在地面上投落下窗格的陰影,跟黑色的牢籠似的,牢籠裡囚禁著某個女孩的心也說不定。

金屬窗框鏽蝕得很厲害,好幾塊玻璃碎了,晚風灌進來,遊走在屋子的每個角落。

她席地而坐,背靠著落地窗,身後就是墜落的夕陽,她翻開了蒙著灰塵的書,裡面夾著一張照片,手指輕輕撫平照片的摺痕。

照片上是啦啦隊的集體合照,只是左上角的角落裡,一個誤入的男孩轉頭看向鏡頭,面無表情的臉就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

她的手垂落而下,照片悄無聲息落地。

她側頭望著地板上倒映著的窗格影子,夕陽在她背後緩緩墜落,黑暗從窗外蔓延進來,她長長的影子投射在牆上。

那些年裡,有個孤獨而倔強的女孩就住在這間房裡。

沒有爸爸媽媽,沒有痴呆的哥哥,自然也沒有人給她做飯陪她說話。

她站在窗格的陰影中,隔著落地窗看著外面陌生而熟悉的世界,聽著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獨自揣摩著人類的言行舉止。

她棲息在這間狹窄的屋裡,四周都是人,就彷佛大海上的孤島,無邊無際的海水將她包圍,沒有同類,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她望著遠方燈火通明的高樓,幻想著有一天要換一座大房子,房子裡的佈局要按照她的喜好和心意,她玩過換裝遊戲,收集了很多佈局圖,例如在陽臺上安裝一個鞦韆,這樣就可以在每個夜晚到來後坐在鞦韆上慵懶地入睡……

那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是身為夏彌的她所做的最美的夢,而她將這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一個男孩。

可她還是倉惶地從男孩身旁逃走了。

夏彌翻出手機,解鎖螢幕,熒光照亮了她的面龐。

她開啟相簿,相簿裡除去一些點心、美食的照片外,就只剩下一張獨立儲存在所有分類外的照片。

照片上只有兩個影子,兩個相距很近的影子,拍攝的時間是這個初秋某天的下午四點,女孩的影子前傾湊近著,似乎在上前輕吻男孩的嘴唇。

她沉默地凝視著照片上似乎近在遲尺的兩道身影,手指輕點在了刪除鍵,手機自動跳出“是否確認刪除”。

她的手指懸在確認鍵上,卻久久沒有落下。

究竟是為什麼,自己才會抱有希望的呢?

是因為他莫名其妙地打破了自己的記憶封印?

明明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人和龍類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可為什麼……仍然會抱有期待呢?

因為有個怪物般的存在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可那傢伙就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裡有餘力去照顧別人。

冰膩柔軟的纖手不知何時十指相扣,她環抱著膝蓋,紮成高馬尾的黑髮垂落在微蜷的背上,將頭埋入了膝蓋中,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怪獸躲在黑暗裡獨自舔舐著傷口。

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asxs.,一切沒有任何變化,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只是泡沫,被風一吹就散了。

門外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

……

楚子航走下公交車,站在站臺上。

夕陽的餘暉燃燒著從電線杆子和天線交錯的地平線那頭斜照過來,斑駁的站牌上只能模湖地看清上面的字型,昏黃的陽光讓他有種回到了很久前的錯覺。

這裡是老城區。

他沿著記憶中的路線走著,來到了多年前造訪過的老舊小區。

曾經有個女孩住在這裡,後來搬走了,聽說是隨著父母工作的變遷移到了BJ去,可實際上那個女孩根本沒有父母。

她孤獨地降臨這座城市,最後也孤獨地離開。

時隔多年後她再次回到這座城市,身邊似乎有了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可最後她卻依然孑然一身地離開,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心。

時光改變了太多東西,卻好像唯獨沒有改變她的命運。

楚子航止步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樹前,默然抬首。

他彷佛在這一刻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就這麼站在樹下仰望蓬茂的枝葉,葉隙間灑落的陽光斑駁地落在她的裙襬上。

她翹首以待地站在樹下,忽然側身望去,約定中的男孩騎著單車趕來,她的眉眼間露出了盈盈笑意。

他看著女孩坐上男孩的後座,雙手輕輕環抱男孩的腰,他們的目的地是水族館。

那一刻她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不知道。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他覺得自己根本不瞭解她。

楚子航突然想起在學院裡和夏彌一起去看的辯論賽。

那次辯論賽的主題是“純血龍類是否擁有愛情”,可令他記憶猶新的卻不是這個如今想來異常刺眼的主題,而是主辦方戲劇性地將一對情侶分在了正方和反方,展開了一場相愛相殺。

也是在那一天,夏彌問他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對立面,彼此互為敵人,他會讓她贏嗎?

他的回答是“會”。

她的回答也同樣是“會”。

她說無論多少次,她都會讓他贏。

但如果以路明非給出的結局為參考,她果然說到做到了,可他卻失約了。

楚子航又想起來那個巨大的放映廳,光影在男孩和女孩的臉上變幻,那部電影音樂的插曲在他的腦海中迴圈播放。

畫面一跳,又跳到了多年前的水族館。

他又看到那個女孩站在自己身邊,伸出手指,隔著玻璃輕點著海龜的鼻子。

他還在梧桐葉子落滿地的長街上見過她。

也在籃球場邊密集的人群間隙中看到她一掠而過扎著單馬尾的後腦勺。

見過暮色下推著腳踏車爬山時神色恬靜幽然眺望遠方的她。

還有她脫下舞鞋光腳踩在花壇邊沿上,平伸著雙手,彷佛在走獨木橋的身影,夜風簌簌而過,澹黃葉子旋舞著從她身邊落下,唯美的讓人永世難忘。

她曾在舞池中央牽動自己來一場盛大的演出,絢爛燈光下,她的裙襬如孔雀開屏般奪目。

她曾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向他描繪自己理想中的“家”,那時候她眼中停駐的憧憬與流連,簡直要融化一切。

她也曾恬靜著坐在他和師弟的旁邊,笑吟吟地為他們一罐罐開著啤酒,雪膩細長的手指擺弄著那些形如戒指的拉環。

他突然呆住了。

他究竟見過了這個女孩的多少面?

他真的不瞭解她嗎?

他怎能不瞭解她!

他見過了她的這麼多面,理當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才對!

他們間發生了這麼多的故事,難道全是假的嗎?

刺耳的剎車聲,而後是熟悉的吆喝,沒有了那夜一閃而現的刻骨深邃,滿滿的不著調。

“嘿,同學,搭車嗎?”

一頭亂糟糟金髮的芬格爾搖下車窗,這傢伙不知道從哪又弄來了一輛五菱麵包車,衝他齜牙咧嘴地笑。

“上車,有人想見你。”

楚子航回頭。

“路明非?”

“當然不是,那傢伙要見你自己來就行了,用得著我專程來接嗎?”芬格爾瞪了他一眼。他拍了拍車窗,激情洋溢道,“e年輕人!帶你去見識下老一輩間的愛情!”

……

……

“師姐,你啊,好像來了不該來的地方呢。”

夏彌抬起頭,笑容淺淺,看著擅自闖入這間屋子的紅髮女人。

“好奇心太重的話,真的會死人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