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舊事荼毒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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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未有風波,後半夜過去,陰陽交替,人間逐漸陽盛陰衰之際,賀俶真記著要去上香,故起了個大早。
拎上木盆,走到香積廚後院,往深井打了桶冷水,倒入木盆後回到西廂房,正點燃艾草準備洗臉,有敲門說話聲傳來。
“道長,老朽從主殿回來,聽廂房內有些動靜,知是你醒了,所以來瞧瞧。”聽聲音是廟祝找來。
賀俶真看了眼屋外,眼下才到卯時,廟祝便給城隍爺換燭焚香完了,當真一片好心,他擦了擦手,將門開啟。
“老廟祝說要早晚請教,小道以為只是奉承話,哪想未曾清醒,老廟祝就來了。”
請了岑昇進來,又將木炭收攏燃起,準備燒水泡茶,隨後捧起冷水,繼續洗臉。
岑昇拿著對銅鈸,一根金剛杵,進來後坐下,幫著添些碳屑,笑著說:“不敢老早麻煩道長,數十載換燭焚香,都是寅時去的,只是回來時見道長醒了,想來討杯茶水。”
賀俶真洗完臉,見艾草尚未燃盡,就拾起丟入盆裡,隨後重新紮了個芙蓉髻,對著房門坐下。
聽了岑昇的話,他說道:“小道這裡也只有苦丁茶,還是老廟祝央人送來的,不消說甚麼討不討的。”
岑昇雙手烤火,笑呵呵道:“苦縣近來清苦,也只有些苦丁茶了,道長不嫌它才好。”
自十二年前大雪時,有位廟祝給賀俶真開了門,從此各地城隍閣、道觀、香火聚集地,於他就有了股親切感。
數日前他回了苦縣,不見回到故居,走到客棧,偏來到城郊,來拜訪老廟祝,待二人同去上香,又叫老廟祝安排了廂房。
岑昇見他換了個芙蓉髻,心中奇怪,道門科儀對此應是嚴苛的,瞧他氣態不似個悖逆之輩,不應有此逾越才是。
思慮了會,還是開口道:“道長早先扎的是蓮花髻,怎的今早換了?”
賀俶真摸了摸髮髻,知他心思,就說道:“要做些事,所以換了,我如今不比尋常道門,故不算逾越。”
岑昇點點頭,想再問師承,又突然想起事來,賀俶真說自個是苦縣人氏,不過早年為了訪仙求學,獨自出遠門去了,可如今學成返鄉,怎不見他歸家?
所以又問他道:“道長既是苦縣人,父母也必是在這住,因甚麼不回家去,反在城隍閣落腳?”
賀俶真愣了下,苦笑著搖頭,略過這事不說,把那本苦縣舊志拿了出來,要問問這守閣數十載的老廟祝。
“昨日去了縣衙,把這書要來了,看後曉得了陳王兵敗哀牢山,後頭因被賊人擾了,還不曾看到,老廟祝知道麼?”
岑昇見此說道:“我不過老匹夫罷,如何記得,道長往後一看便知。”
說出這話,賀俶真就知道苦縣必有災殃,若不然,岑昇有話直說便是,哪裡需要和稀泥,又何必裝得一切無礙的模樣,就是不願相幫,也該將緣由說了。
賀俶真把書放下,倒了兩杯滾燙茶水,與他挑明瞭道:“哀牢山北的林、礦底蘊雄厚,本是朝廷用以建造宮闕危樓的重地,東西方位氣清景明,南北青崖有白鹿成群,縣內都稱它是福地。”
“可自山巔陰怨煞氣逃逸,不知累及多少生靈俗子,現今他們還敢上山麼?而立秋至今多出的無頭兇案,其緣由老廟祝難道不知麼?”
岑昇嘆道:“茲事體大,州府來人尚且草草了事,縣衙連同城隍又當如何?況堵不如疏,那陳王怨氣不滅,賊心不甘,又恰逢邪人來襲,道長要我等如何去做?”
“苦縣今死一人,明死一人,雖置百姓不顧,可也留得十數萬人口性命在,但改寫氣運風水,要死多少人才夠?”
“道長縱修為高深,到底不是個真神仙,解決不了如此大事,幫不了苦縣百姓,一直相逼是何苦來哉?”
縣衙案情,不論哪種都是要記錄在冊,報給州府,州府再交到皇帝老兒手中,由他翻看閱覽後,再拿硃筆批紅,傳回原本郡縣。
秋分本是農務繁忙,一國大收的時節,收成多少,又關乎著國力、國策如何,不論怎講,這段時日都尤為重要。
苦縣就不同,秋收收了個稀碎,百姓個個歪著腦殼淌口水,無頭冤案一件接一件,連個賊人也抓不住。
這兩事撞在一塊,瀧州州府敢將此案上呈至御臺?
典吏帶著公書,才送到知事府,那位知事大人就去到學宮,欽點兩位學生,要他們陪著典吏,一同回去苦縣。
兩位學生來了,就住縣衙考察,留了兩三日,見沒得眉目又去哀牢山,去時好好的,回來陰沉著臉,慌忙回州府覆命去了。
後續沒得人提,縣太爺至今不知二人辦得甚麼事,如此過了半月,道門又來一人,只在縣衙吃了杯茶水,隨後直奔哀勞山。
要說學宮弟子好歹也留了幾日,這道門牛鼻子來得快,去得就很快了,來去不過半個時辰,接著一言不發,獨自走了。
縣太爺看在眼裡,雖清楚這事非人力能及,卻難保不心灰意冷,州府來人尚是這模樣,更何況其他人?
“你好傻啊!”
賀俶真有些惱火道:“陳禮不過凡俗人子,看得出甚麼底細來?你命數被拴在城隍,更曉得利害才是,怎學起‘安之若命’這套?”
岑昇挎著臉說道:“老朽比不得道長,卻還是要問,道長學了術法返鄉,為何事來的?難道要恃著修為,依著性子胡來麼?”
苦縣之事根本,在於哀勞山,當年陳王兵敗哀牢山,天子自山巔持劍,親自斬首陳王,天清地靜,因二人相爭的大風暴瞬間平息。
料想不及的是,陳王萬分不甘,兵戎殺氣糾纏執念,無數陰怨煞氣沖天而起,這龍興之地,硬生生被其改寫,成了受人厭惡的無法之地。
一地風水氣運大變,傷得是天和,也是苦縣百姓,福地之稱不在,傷殘病鬼糾纏不休,將福報消磨得一乾二淨。
如何解決容易得緊,除去陰怨煞氣,打散陳王執念,苦縣太平矣。
賀俶真見那水沾了艾草灰,挽起袖來,把手洗了洗,問道:“老廟祝清楚當年麼,小道才脫了開襠褲沒幾年,怎一個人去了外鄉求道?”
未等老廟祝說話,他自己答道:“哀勞山,小道爹孃身死之地。”
賀俶真將手擦乾,發現天光透亮,已近辰時,又正了正芙蓉髻,推開房門上香去了。
岑昇獨自緘默,隨後拖著大黑袍去到閣門,放等待許久的香客進來,回到儀門搬出長椅,在閣門一側閉眼坐下,不知想些什麼。
賀俶真走到大殿,不先拜神敬香,而朝殿內樑柱看去,風刀鑿出的溝壑還在,說明昨夜做不得假。
那昨夜冤魂,也確實魂飛魄散。
供桌、香爐、燭臺,供著的金字牌位,擺的都是新的,殿內不顯亂象,應是老廟祝收拾過。
木胎神像彩繪斑駁,被劃出許多條條道道來,兩隻眼珠同石子一般,直勾勾的全無生氣,派頭遠不如昨夜“斷案”模樣。
賀俶真拿著香,點燃插進香爐,把手放在供桌道:“閣裡供著道家神仙,小道又算作道家門生,論起來你我都算祖師子弟,說不著將來就一起共事;而今便算了,欲要苦縣清淨,須是小道代祖師出手,掃清門戶才行。”
神像未有異動,賀俶真卻有感覺,那雙如石子一般的眼珠,似乎緩緩轉動,詭異的盯著自己。
“天下眾多雜家,無論何種教派,好像只要冠上神佛名號,百姓的病不用藥也治得,只消往爐子點香就成。”
賀俶真又笑了笑,搖頭道:“小道這話說得差了,哪有人這樣古怪,得了病不去開藥,反提著豬頭肉去燒香。”
話音仿若泥牛入海,主殿裡頭雖燃著火燭,卻也顯得清冷,賀俶真站在裡頭,也不再說話,因氣態古拙,外人看他就有些沉悶。
對城隍爺此類人便不同,眼前道人說話時怪模怪樣,捉弄意味濃厚,不說話時只消站著,便給他一種莫大壓力。
良久,城隍爺按捺不住,終是開了口:“百姓俗子害了病,去哪裡自有計較,求醫燒香都不和旁人相干,再者,俗子燒香都是害了病才來的麼?”
賀俶真笑了笑,搖頭道:“亂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