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乘船過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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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解凍,四月迎春,洛河舒體,銀身明煥。它在春嵐的推動下,下定決心帶著自己雖是女子般柔弱的身子但也能有一番作為的志向,聚滿力氣如駿馬奔騰一般向前高歌跑去。泛著銀光又活潑的河水像是一把巨大的流帚,快活果斷的掃絕了兩岸往歲的冬寒和塵土。打破它們依舊被冬神寒涼盤踞,集溫緩慢的困境,請來春神站在奔馬之上賜復萬物生機。
而後,牡丹聽聞了洛河請來春神的音訊,同時被它的志向歌唱的自家也開始覺醒,也都心懷志向一處群簇,團團擁擁的嬌豔綻來今朝一城錦繡,以此向春神做獻禮。
那時,滿城就算盡用了細眼捉準了去看,也是看不盡也數不盡的翠掌擁紅顏,媚首吐芬芳。朵朵嬌媚,枝枝傲然,大而美的花型,威居四方又豔絕天下,麗壓群芳;萬紫千紅都比不得她們,故而有洛陽牡丹甲天下,花王之稱。
“海浪聲?”
這是明嘉靖皇帝親政第三十四年的四月初八浴佛節,微朦的好像還在夢中的洛陽清晨。昨日有場來的急去的慢,日息降落三更方停的春雨。把洛陽城洗的清冷乾淨,出奇的安靜,安靜的像一個沒有出嫁獨自蟄居依舊酣睡在夢中的少女。
不遠處的中華第一名寺白馬寺的鐘聲準時響起,堅定睿智的敲打著,似乎要給沉睡的迷迷眾生警醒什麼。她心裡也模糊的想要升起什麼時,看到窗戶外的天已經分出黑白,放出一些光亮,給人透露著光明的希望。
但是,啃噬白天光陰的碩鼠已經睜眼露出了雪白的容光,她覺得屋裡怎麼還是黑的很,周圍能泛光的就只有她的眼睛。
昨夜有海浪聲在窗外奔跑,聲音引得她起身推開窗戶看時卻發現天空是皓月當值。月盤銀白清膩,異常可愛;四周萬物如洗,十分清幽。
“你這夢境甚是有趣。”
“好像真事一樣。”
汪氏吃著早齋飯聽到二女劉玉說昨夜聽到了海浪聲,可起身看到了明月。她自己一想:前半夜雨點密集,雨點之下哪有月光星辰。後半夜,她無意中醒來了一次順眼看了一下外邊,雨已經停了,但夜黑如墨,連星星都躲著,哪有月亮?
海浪聲?洛陽地處內陸離海萬里,能聽到的麼?莫非她們母女在同個家中,隔了幾間房卻不在同一片天下麼?
如何就做了這樣的夢?想必是前些日子隨商出行回來的兄弟昨日來家中閒話的緣由罷。兄弟此番是到嶺南去了,看到了海。他說海真乃天下最博大之物,除頭頂蒼天,世間無有與其可比之物。
兄弟還說海雖龐大,但平日裡也算溫順,可隨意嬉戲。不過,它若真發怒時,天地為之鉅變,海浪聲極其的駭人,毀壞船隻,吞人性命,甚是可怕。
女兒從小到大生養在洛陽,一步都不曾離開過,自然從未聽過海浪聲的。然而,母親汪氏深知她這女兒素日裡有聽到不知曉的事物便愛猜想的習慣。這次定又是在夢中把風吹樹枝的聲響想當成了兄弟口中的海浪聲。稚嫩無邪的小女子平日裡過的無憂無慮,卻總萌生出奇怪的夢境。
“有隻船自明月中來,”她站在窗前看到天上明月皎潔圓滿,又喜愛又高興。
卻來不成想,有個開窗初看月時還遠在天際間模樣也只是星點大小能勉強看到的物件。在她歡喜時驀地從天而降不停的變換,先是如細長的柳樹葉,緊接著飛快的變大變寬,直至最後漸成一片好像一條大江寬闊的烏雲落在眼前。
一剎那天色大變,竟成日照白晝。再仔細一瞧烏雲,原來是一艘有幾十丈長,船身塗著硃紅色,船帆發出金子一樣顏色,船艙巨大高聳的船隻。
船隻落在眼前,船身後馬上就湧來了一片水飛快的漫過了房門,侵襲了自家房屋。
房裡全是不停湧進的水,是居住不得了。她急忙跑出門想叫上爹媽與兄弟三哥兒還有好姊妹陳大蓮都上船隻避難。
可她跑出了自己房門時,不知道怎麼回事像是成仙了一樣,飄飄然的一個人飛上了船。
等上了船一回頭猛然發覺背後什麼也沒有了。自家的房子,甚至連整個洛陽城的房子也沒有了,四周是一片蔚藍波動的水域。
“那船隻看似甚是奢華,誰知踏上去實在一瞧卻著實腐朽。”
四周都是水,無陸路,她想只能乘船回家了。可在船上仔細一看後才發現這看似異常奢華的船隻其實腐朽不堪導致停滯不動:船板上裂開了幾個鍋子大的黑洞,該是多年的腐朽而成;欄杆也像是被什麼啃咬了一般,有一段沒一段的;船帆一面金黃髮亮,像金子一樣惹人喜愛,到另一面再去看卻掉色成了灰黑色,讓人一看到就生出滿心厭惡;巨大的船艙也是破爛不堪,甚至搖搖欲墜。是艘當該被廢棄的船。
“年輕女子實則老婦人?”
船上有兩人走動。她從兩個人經過自己身邊時努力瞧看,原本從似乎各色多彩的衣著和美麗的妝扮,端莊的姿態來看,她認定來往如雲彩一樣模糊的人該是兩個年輕女子。
朦朧之間,她瞧見一個人站在船邊取下一段舊的腐爛欄杆,接上了一根結結實實的硃紅色新欄杆後又用新木板填補船板上的洞,另一個往船帆上的另一面上色,完後又修整船艙。她見此明白了兩個女子都在盡職盡責的修理這看似奢華實則早已腐朽不堪的船隻。
但當走過去詢問這是哪裡,兩個人走過來與她答話,離近了些能稍微看清模樣時嚇了一跳,兩個衣著華麗姿態美好的“女子”竟然是滿頭白髮的老婦人。
“老婦人修理船隻,無一男子麼?”一家之主劉仕章與主婦汪氏夫妻兩個沒想的女兒夢中的船隻上只有兩個做活計的老婦人。
“只夢的她們。隨後又不知哪裡來的許多年輕女子,聽我吩咐,將船隻好好修整了一番繼續前行。在日月中行駛,碰到許多大風大浪兇險事故,但我與她們共進退,終的平安渡過。”她自豪的說道。
“聽你吩咐?你倒成了領頭將軍,叫那些女子當男兒使了,都是女英雄吶。”
“她們與我說道我身處義州。”她想起夢裡一個老婦人與她說道她身在義州。聽說義州與信陽州毗鄰,與洛陽有七百餘里路程,她從沒離開過洛陽到別處,怎會夢到義州?
“義州?周公解夢書中說夢中坐船乃是離家移居之向。夢境之中獨是你房屋居住不得離了家門閨房,怕是你姻緣將近,今日你去求求佛祖與你支配姻緣罷。”
“虛幻夢境,乃是茶餘飯後笑談,不足為信。若當真論神拜道,便是自欺欺人了罷?”劉玉搖頭:家裡如今的五口人,最篤信佛法神蹟的是母親汪氏。母親信的天地自有神靈在安排萬事,凡事都要以神佛論道。
“你這潑皮孩兒,不說給別人聽你在堵心口不快,說給人聽又聽不得人教你學好,我如今盼望你快些出嫁叫你翁婆管教你罷。”汪氏聽她這麼說不由得有些煩惱:二女南兒剛開始在自己的影響下是無比虔誠信佛的。後來不知道女兒心裡怎麼想的,現在成了家中最不信佛的人。母女二人常為此爭辯,惹得她生氣女兒也不低頭,在這件事上始終站的強硬。女兒隨她,自幼性子強,認定的事不肯輕易低頭服輸。
這是她喜愛的,也是她困擾的。
劉仕章看著女兒受了母親的笑謔後反常的不做聲響不反駁,心想還是讓女兒拜拜佛祖罷。一方面他雖是個男子但也信仰神佛,另一方面他始終信服一些話,其中一句就是女子是最難保心神堅定的人。
看女兒模樣,他確信她開始動搖心思了。這小女子也總算讓女兒家的柔弱佔了一次上風。平日性格剛強,話語不輸他人,胡謅說什麼縱使不嫁人家也有法子不靠二老過了今世日子,當不得最壞去做佛姑子的混話。
奈何,口頭強霸是敵不過世道的,瞧她一說到婚姻大事不做聲的模樣知道她終究也急了。
“乘船過日月主富貴。登天做宰相的人就需好生養著,還得供你一年幾石俸祿。”吃完飯女兒和陳大蓮去後邊說話了,女兒夢中做了領頭將軍,讓劉仕章又想起登天宰相的笑話。
“你倒想的美妙,”汪氏道:“瞧她夢中船隻還需大費修整。若真有富貴怕是不同尋常要吃許多勞苦。”
“宰相哪有不付勞苦的?”他笑回道。
登天宰相?汪氏又想起了嘉靖十七年七月初二她出生那天。
她該六月初出生,卻硬在腹中多過一個月才在七月初二天矇矇亮寅時三刻,在響亮的啼哭後被穩婆高興的抱給了丈夫。小心翼翼開啟襁褓,不成想被她嚇了一跳。他是滿心歡喜去揭開襁褓,雖又是個女兒,但響亮的哭聲讓他也是很歡喜。
但天不料到,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隻土黃色胖乎乎的小腳對著他輕微動了兩下,嚇得他差點兒扔了,這孩兒只有一隻腳沒頭腦麼?
穩婆一看,趕緊把襁褓翻過來說賠禮話,她竟然粗心大意把孩兒的頭腳抱反了。
一看臉面又不大歡喜了。妻子汪氏細白端正,大女兒生時也白白嫩嫩。她卻雙眼緊閉身如黃土,眉毛稀少小嘴上撅,一副很不講理的模樣。再確定是兩隻腳時看到她腹大如鼓,像一隻鼓著肚子的小蛤蟆。
穩婆說如意話討好他,說小時醜長大美,這時不好看是好事,將來定是個美姑娘。一露面腳朝天,將來說不得碰上好事一步登天富貴不可估量。肚子大能寬容,宰相肚裡好撐船,將來性子一定好。愛撅嘴,口頭不受氣。
一堆亂七八糟的好話,一時不高興也無法子,總歸她是他的女兒。
汪氏為了讓丈夫寬心點兒,把一腳朝天和穩婆的話和了一下,靈機一動,說就叫她一腳登天的大肚宰相罷,把美好的寓意給了醜模樣的女兒讓父親心有安慰。
盼望真如穩婆所說,希望女兒是一塊兒慢慢琢磨的璞玉最終能露出光彩。所以,給她取名劉玉,小名南兒。
“乘船過日月,義州?”
女兒小嘴微微上翹,一副調皮伶俐的模樣。一十七年過去,穩婆的話竟然慢慢成真。女兒越長越清秀端正,性子寬容能忍耐,嘴上也不吃虧,口才可以,有點兒小聰明不好被哄騙。性子倔強跟她是最像。對女兒沒有一點兒不滿,就是還沒有出嫁誰求親也都不成這件事讓她焦慮,常常祈求佛祖讓女兒早些出嫁。
“說不得老天要她嫁義州做領頭將軍幹大事去。你向來不常有叫她出眾的大志向麼。”劉仕章又說笑:“只說的往來千里探親好是勞苦。”
“你倒舍的叫她吃苦。”汪氏是有叫女兒出眾不一般的大志向,但絕捨不得女兒嫁太遠,希望嫁的離家近母女能常來往的地方。
“領頭將軍?”也有點動搖,女兒的夢和她一直記憶猶新的事好像合一塊兒了。
是女兒五歲那年的一天正晌午頭,她抱著兒子三哥兒躺在裡房床上開著隔門掛上簾子哄他入睡。
兒子睡後她也正準備睡時猛然聽到八歲的大女兒跑進來對桌邊坐著不願意入睡的二女害怕的說道:“這酒吃不得怎辦?”
原來大女兒常看父親喝酒時說酒香滋味美,竟然用吃飯的小碗倒了一碗。可嘗一口就不敢再喝了,剩下的酒又不知道如何打發。
“倒回去,爹爹不在媽媽不知我不說,留得爹爹晚上喝。”
大女兒頭腦笨,八歲的孩子還不知道不能喝倒回去或者倒了就行,還特地把一瓶酒和碗裡剩下的酒都拿來傻傻的問姊妹。
本以為平日裡一聲不吭,模樣也不機靈,人都說她頭腦傻的二女肯定也是沒主意的。誰知道二女聽了以後,突然悄悄站起身沒聲響往她這邊走。走到床邊看了到她是閉著眼以為睡著了,這才回來小聲告訴姊姊把酒倒回瓶裡,爹爹不在家中媽媽又和弟弟睡著了,她也不說沒人知曉。
“爹爹若是喝出來怎辦?”
“哪個也喝不出來。”汪氏又睜眼看兩個女兒:大女戰戰兢兢還十分害怕,二女卻言語肯定的拿起碗將酒倒回酒瓶輕輕搖了幾下拿著出去了。
不知道她出去做什麼。本來想叫人瞧著或者自己去瞧,但三哥兒睡著她不能動也不能叫人,心裡只好存個疑惑。
等到三哥兒醒了,汪氏抱著他去丈夫平日裡放酒的地方看,酒瓶安安穩穩放在那裡,好像不曾有人動過。拿起來一掂一聞,分量掂不出來,滋味聞起來也還是那個滋味沒什麼怪的。
晚上,丈夫從外邊回來,不知情的他當然又拿起酒瓶倒了一杯喝下去。他喝下去的時候,汪氏仔細瞧著姊妹二人:大女眼睛瞪的大大的緊盯著父親,桌下雙手不停發抖,在父親放下酒杯又伸手實則去拿她脖領衣上的一根草時,她卻以為被發現了父親要打她,緊張的快要哭出來,趕緊扭頭看著二女。
二女兒從始至終都如往常,臉色安靜的吃飯,大姊扭頭看她,她不畏懼的跟她回對一眼,手從桌子上按到了姐姐手上,眼中肯定的好像告訴她沒事不要害怕。大女看到妹妹不害怕她也安靜了,等看到父親只是幫她拿掉了一根草繼續吃喝,直到飲食完畢也沒發覺到什麼,讓她們回房睡覺,才露出徹底放心的模樣。
汪氏看到整個事概心頭感慨:二女生時說她是一腳登天的宰相。但她在三個子女中學說話最晚,又說的糊塗,比不得同歲孩兒說的清楚。快六歲了,平日裡也不愛說話,模樣還呆頭呆腦誰也叫不應她,就是爹媽親口叫她,十聲她也只應一聲。
看到的人都說怕是她生時在腹中待的時候長,竟足足拖了一個月才出生,比不得生的正滿月的孩兒聰明,定是痴傻不精明。
說的人很多,讓汪氏也擔心女兒是真的有些傻。
今天,聽到和看到二女的作為,她知道自己錯了。女兒非常聰明機靈,在如此幼小的年紀就有些不同尋常孩兒的精明,甚至可以說老練狡猾。說主意之前怕她醒著聽見責備竟偷偷不留聲走到身邊瞧她是不是睡著了。大女兒怕父親喝出來,她卻懂的人情世故一樣,知道這世間有些糊塗事是不管怎麼樣都是弄不清楚的道理。大女害怕的看著她時她鎮定自若,皆因她知道那酒是絕對沒事的,只要沒人說道。
女兒真是聰明機靈,不愧是一腳登天的宰相,有宰相的聰明和沉住氣的肚量。
汪氏十分歡喜,晚上看女兒們睡覺的時候看到二女想到她才五歲,出主意時卻靈活機智,做起事來也大膽自在,沒有猶豫害怕,安撫人也是有魄力,瞧起來有個小統帥的風範吶。她不禁喜愛的撫摸還沒入睡的女兒頭髮,誇她真是宰相。
“做好媳婦,不做宰相。”
二女爬起來說要做好媳婦。
“好媳婦?
這話讓汪氏更加欣喜,她長得端正賢惠,但性子是要臉剛強有主張的。她從來不把女子無才便是德和性子溫柔百依百順當做好話,叫她瞧來這話是變著法的罵一個婦人是個愚蠢沒能耐叫人隨意欺負擺弄的軟頭貨。依她瞧來要想當一個好媳婦必須得聰明伶俐有能耐還得性子強。
“媽媽定教你做個好媳婦。”
不知道女兒從哪兒聽來的好媳婦三個字記在心上,但這麼小年紀就知道做好媳婦真把她高興地一把抱緊住,發誓立個大志向:以後一定用心教導她,長大了還存著這份機靈勁兒,再尋個好機遇,嫁個人口多的人家,做個能當家做主,相夫教子,有美名聲的賢明主婦。
一眼的睜開閉上,二女就長大了。十七歲,從長得不好看人還說她傻的小丑女子慢慢的長成一朵出水白芙蓉,白嫩秀氣,愛說話,誰瞧見都說透著一股機靈勁兒,這讓汪氏對她長大後還能存著聰明頭腦的期盼沒有落空。
只是,向女兒說親的都是些小家小戶人口少的門院,對她的用心教導和她的聰明不知什麼時候能派上用處助她做個有好名聲的主婦。今日聽她說她的夢境莫非蒼天要她到義州做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