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裡撥出來的白氣融散在秋天時節的凌晨中,千劫緊了緊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

挺冷的。

魂師不至於這點溫度就叫冷,但千劫感覺冷,替前面的霍雲兒感覺到冷。

大清早的就在小溪邊洗衣服,這女人對自己是真狠,對自己的兒子也狠。

把自己和兒子關柴房也就算了,沒必要接受公爵夫人的刁難。

她也不可能沒能力反抗刁難,但她還是帶著兒子受著了。

“大清早的就開始鬧騰,讓不讓人睡覺了。”健壯的僕婦指著河裡掙扎起身的霍雲兒開始了咒罵:“還真以為自己是主人啊,呸!”

健婦,每個貴族家裡總是有那麼些不好讓男人乾的力氣活,這時候就輪到她們了。

健婦的行為屬於沒事找事。

都這個點了,僕人不起床,指望主人勞作養你嗎?

也不對,這僕人其實很盡職盡責,大清早的跑到這隻有方圓附近只有霍雲兒母子的區域,頂著隨時死亡的風險來罵人,證明她是很忠於千劫現在這張臉前主人的。

“好了,退下!”頂著一張小人臉千劫適時的站了出來,倒不是看不下去了,這是霍雲兒自己選的,人家樂得受罪,他一個外人置喙什麼?

主要是再往下健婦就該死了。

因為小溪對面的林子中,魂力波動已經劇烈了起來;

因為健婦的手已經伸向了霍雲兒,看樣子是準備將霍雲兒推到水裡。

顯然健婦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不明白某些默契。

講道理,將人推水裡這事不算過分,但架不住霍雲兒穿的明顯不多,且有男性在旁,林中的護衛也不可能全是女的。

這就很過分了。

因為公爵夫人與霍雲兒的默契之中,肯定包含了兩條:不能真正威脅到霍雲兒母子的性命,不能對霍雲兒名節有損。

這也是千劫為什麼在公爵夫人說出霍雲兒是在玩以退為進之後,立馬信了的緣故。

真要霍雲兒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公爵夫人主導,先不說要弄死霍雲兒母子就是翻手之間的事,即便公爵夫人恨透了霍雲兒,就是不殺要好好折磨霍雲兒出氣,那也用不著逼著霍雲兒乾重活,不給飯吃啊。

不是逼著一個女人乾重活,不給飯吃這種折磨方式太重了。

是它,太輕了。

人彘什麼的不比逼著乾重活更能抒發恨意?

可霍雲兒除了重活,以及飽一頓餓一頓吹吹冷風之外,什麼都沒有遭遇到。

公爵夫人可真是善良,連對待恨到骨子裡的人都只是逼著她乾重活,千劫哭死。

什麼鬥羅活菩薩。

但公爵夫人明顯不是宮鬥文中前期白得跟個白蓮花似的女主角,霍雲兒也不是惡毒女配。

今天真要讓這個健婦把霍雲兒推水裡了,霍雲兒不會有什麼問題,健婦會死。

然後千劫這個站在不遠處的人也肯定死。

健婦除了不太懂事之外,很聽話。

在千劫發話之後,立馬停手,然後在千劫的示意下離開了,林子內的魂力反應也隨即消失了。

這張臉的真正來源,想必和林間之人也有著充足的默契。

目光隨著健婦的背影移動,直至走遠,千劫才將目光移回真正的目標上來。

霍雲兒依舊在低頭洗衣,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事渾然不覺。

一個對苦難已經麻木的人偶,切斷了與外界的所有互動。

看起來是這樣的。

可惜那張臉與身形,讓所有的表象都成了笑話。

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著一襲樸素白衣,與一頭淡金長髮互相映襯。

那種我見猶憐的氣質更是千劫今生從未見過。

也是,一個毫無魂力的普通人,成為一個公爵的妾室,容貌或許只是點綴,但不能沒有。

問題是誰家飢寒交迫快餓死的人這形象?

魂師駐顏有術不假,可霍雲兒她又不是魂師,真要飢寒交迫,她現在應該是瘦骨嶙峋、形容枯槁。

好吧,霍雲兒長成啥樣與千劫關係不大,他又不準備繼承魏武遺風。

而是這種形象的問題很大。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問題都很大。

霍雲兒是個無腦之人那自不必說,有腦子問題就更大了,以退為進卻捨不得形象?

做戲就要做全套,頂著一個被欺負的無辜侍女身份,卻保持著其他人一眼就能看出在裝的形象,只會讓人覺得很做作。

哪怕那個其他人知道霍雲兒賣慘的事實,他是會對一個看起來就很慘的人心生憐憫,還是對一個一眼看上去就是在裝的人心生憐憫?

惡毒女配都不屑於用這種低階手段。

以霍雲兒以退為進的智慧,以及持續七八年的毅力狠辣,會不明白這顯而易見的邏輯?會捨不得容貌?

千劫陷入了思索。

“大人是有什麼事嗎?”半盞茶的功夫後,霍雲兒終於洗完了她那已經白到沒法更白的衣服,端著木盆站了起來。

嘴上喊著是大人,但卻沒有多少尊敬的語氣與態度,她已經抬著木盆走向了柴房,喊一聲而已。

就好像街上遇到熟人,隨口問了句吃了嗎一樣自然隨意。

“夫人。”千劫站在一個足夠林中人能夠迅速反應過來,足夠安全的距離上微微欠身。

霍雲兒停下了腳步,終於轉頭正眼看向了這個長著一張小人臉的小人物。

——哪怕這個人在這七八年中給了她無數的刁難,在她看來也只是如隨手可撣去的灰塵一般的小人物。

她的眼神和語氣,無一不在彰顯這個事實。

可她還是停下了腳步。

因為小人物不假,但這個小人物以往卻從不會對她使用尊稱。

“是公爵大人派我來的。”說話的同時,千劫微微揚起的臉龐,如同惡鬼蛻皮般起了褶皺。

僕人的身份只是給公爵府之人看的,只是一個可以進入這個區域的許可證。

這個身份在霍雲兒面前沒意義,對千劫的目的也沒意義,假設霍雲兒不傻的情況下。

“喔,公爵大人有什麼事不能直接說,非要從外面派你過來?”

事實證明,霍雲兒真不蠢,至少臉皮消失這種可以把普通人嚇到尖叫的行為,人家眼睛皮都沒眨一下。

問的問題也是直擊要害。

林中的魂力波動又出現了,還不止一股。

“公爵大人覺得三公子已經到了該入學的年紀,花了不菲的代價弄到了一個史萊克入學名額。

“而小人,是過來接三公子的。”

千劫臉上的褶皺和裂紋在擴大,他彷彿看不見林中的飛鳥以及不加掩飾的魂力波動。

也彷彿不知道他說的話多扯淡一樣。

接孩子入學需要這麼鬼鬼祟祟?哪怕明面上公爵夫人在針對霍雲兒,打著這個旗號也是可以正大光明進入公爵府,誰都沒法置喙一二。

然而霍雲兒似乎信了,她凝視了面前的千劫片刻,終於重新轉頭走向柴房。

“跟我來吧。”

千劫的容顏重新化為了那個小人物,面帶笑意,像是隻令人生厭的狐狸。

他猜對了。

母親總是在意孩子的,那不是剛出生沒感情的阿貓阿狗可以隨便掐死以換取政治優勢,那是個陪伴了她七八年的孩子。

千劫說的話未必是真,很大機率是胡謅。

任誰都不會覺得一個鬼鬼祟祟之人的話值得相信,霍雲兒肯定也不信。

千劫也沒指望她信,重點不是史萊克,也不是什麼公爵,是年紀,是不菲的代價,是那張佈滿裂紋的臉。

無論霍雲兒多厲害、多聰明,她都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她是個普通人,她的孩子前途渺茫,而她什麼也做不了。

臉上就四個字——你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