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滿六和姜硯臨兩人在山道之中,還未穿行多久就遇上了天降小雨。正巧方才行過的路上,有間像是年久失修的寺廟,短衫少年便準備前去避雨,稍作修整。

兩人將馬匹安置好後,就並肩坐在了石階上,看著那雨水從瓦片上傾瀉,直至墜入寺廟院落中。

姜硯臨突然出聲說道:“自從再次遇到柳大哥,硯臨再也沒擔驚受怕過了...”林滿六沒有看向他,依舊盯著那屋簷上滑落的雨水。

“你只是對這些地界不熟悉,而我正好相反,一年下來已是走過數遍了。”姜硯臨側頭看向短衫少年,接著又將腦袋枕在膝上,仰視起了他的這位柳大哥。

“如今也是柳大哥帶著硯臨走上一遭了,若是往後再來,應也會順暢吧!”林滿六嗯了一聲,便囑咐姜硯臨可先行歇息,他要去尋些草料餵馬。

“我不會走遠,要是有事便大聲喚我!”

“明白!柳大哥放心前去便可!”短衫少年將寺廟屋門關好後,這才開始在附近撿拾青草、嫩葉。

如此一來,破舊寺廟裡就只剩下了姜硯臨獨自一人。原本他還在隨意看著屋舍之中的陳設,有滿是蛛網的椅凳、蒲團,也有灑落在地無人清掃的香灰...直到他瞟向那尊已然褪色,或是被人盜去金箔的法相時。

姜硯臨的心底猛然湧現出一股驚慌感,他只是盯住片刻,趕忙就收回了眼。

寺廟內的法相是一尊楊柳觀音...一手持起了支破損的淨瓶,而另一手托起節斷裂的楊柳枝,身上金箔全無,就連一些衣飾雕刻也臨近損毀的邊緣。

可如此依舊無法遮掩其莊嚴的神態,再看法相面容,眉如小月,眼似雙星。

在姜硯臨注視著法相的那一瞬,彷彿這尊菩薩相也在看著他。他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一人的樣貌,與眼前的法相面容近乎相似無差。

那人在他的印象當中,就是生得了那

“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的菩薩相。但其為人、行徑、行事作風卻完全相反...姜硯臨不敢在看向那尊法相,雙手趕忙捂住眼睛,想要將先前入眼的景象全數抹去。

可是越這樣,他先前的記憶就越清晰。數月之前的痛苦回憶,開始從他封塵的內心當中湧現出來,開始肆意地侵蝕他的意識。

“不要...求求你...不要...”

“我會好好學...不要...”

“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姜硯臨全身顫抖,不自覺地嗚咽出聲。

此刻的他,腦袋當中全是那人的身影,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開始用雙拳捶打自己的腦袋。

一拳、兩拳、三拳...可這些疼痛感絲毫起不到任何作用,就當他想將腦袋直接錘於地面時。

突然有人呼喊出聲:“硯臨!硯臨,你怎麼了!”緊接著說話那人抓住了他的雙臂,將他重新攙扶回石階坐下,那一聲聲呼喊依舊縈繞在姜硯臨的耳邊。

看清了來者的模樣,正是林滿六。他終於緩了過來,雙唇打顫地開口說道:“柳...大哥...”林滿六將雙手抵在少年的顳顬兩側,幫他輕輕搓揉起來。

姜硯臨喘息數次後,氣息終於平穩了下來。短衫少年遞了些清水給他,姜硯臨抓起水囊一飲而盡。

林滿六詢問道:“可好些了?方才是怎麼了...”姜硯臨聞聲後,腦袋微微一歪,像是想向身後看去,可又立即止住了動作。

短衫少年隨即會意,自己看向了廟宇中那尊歷經磨損的法相。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興許是雨天獨處,讓他想起了先前獨行的日子,受到了些驚嚇?林滿六打趣出聲:“多大的人了,咋跟個孩子一樣,可是方才打盹夢見不好的事了!”聽到了短衫少年的玩笑言語,姜硯臨心情好了很多。

他隨即就順著林滿六的話,應聲道:”太過安逸了些,就想起先前的事情了...

“那等會雨小了些,我們就繼續趕路!”

“好!”就在兩人言語沒過多久,天幕就逐漸放晴了。於是在林滿六的帶領下,他們就準備繼續向南而去。

兩人兩騎行在山道之中,姜硯臨發現林中竟是多了些人影,不過看著衣飾就知道是附近的村民。

他好奇地出聲問道:“柳大哥,他們是在作甚?”林滿六掃了一眼確認無誤,看向了身後的御馬少年。

“算著時間現在也算雨水多時,我們這裡每逢雨後或是晨間,林中便會生蕈。”

“那是何物?”

“南疆一帶會將蕈做湯入汁,很鮮的...要是有時間可以給你做些!”姜硯臨越發好奇起來,看著那些農戶在山野間刨來刨去,不一會就將不知是何物的東西放入揹簍。

他看到一些村民行過的路上,生長著些先前沒講過的植被。有些看起來色澤紅豔,有些看起來又如湖中碧波那般,當真是些奇花異草。

“可是那些腐木、樹下那些?”姜硯臨言語的同時,抬手指了過去。林滿六看著身後之人的模樣,不禁搖頭髮笑。

“沒錯,那些便就是蕈...不過若是將這些吃了,我們倆就可以提前躺進棺材了!”聽完短衫少年的言語,姜硯臨如遭雷擊。

他開口問道:“那為何這些人還要進山採摘,不是可以入湯嘛?”林滿六應聲道:“你看他們都不採這些色澤鮮豔的,專挑品相尋常的就知道咯!”姜硯臨恍然大悟,隨即開口道:“柳大哥我明白了,就是這些品相越發奇特的,就越碰不得!”短衫少年笑著點頭,嘴中輕聲念起了在鳳城之中,時常聽到孩童哼唱的

“恐怖童謠”。紅傘傘,白杆杆,吃完一起躺闆闆。躺闆闆,睡棺棺,然後一起埋山山。

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來吃飯飯。吃飯飯,有傘傘,大家一起躺闆闆。

一起躺闆闆,沒人埋山山,全村一起曬乾幹,來年再長紅傘傘。聽著林滿六用著歡快的語氣,唸叨起這些又是埋,又是棺的話語,姜硯臨脊背一陣發涼,直到最後只得哭訴出聲,讓他的柳大哥不要唱了。

“好了!不逗你了,我們早些趕路!”林滿六出言說道。姜硯臨應了一聲,立即跟上了短衫少年的步伐。

可就當他們準備御馬趕路時,碰巧與兩名村婦擦肩而過。那兩名村婦像是才剛進山,腰間的揹簍都還是空無一物。

不過兩人並未因為來晚埋怨對方,而是在那細聲唸叨著些閒話,林滿六二人路過時,她們都像是沒察覺到。

“先前可聽說了隔壁村今兒一大早死了個人...”

“就是那荷花灣麼,剛剛聽我家那老漢說咯,被那些官兵活活踢死的!”

“這大清早的,咋回事喲...”

“像是那幾個官爺來找人,結果那漢子啥都不講,就被活生生拖了出克,最後被踢死咯...”林滿六將兩人的話語聽入耳中,停止了前行的步伐。

姜硯臨自然也聽到了,不過他第一反應是想盡快御馬離去。他轉頭看向了身旁的短衫少年,輕聲呼喊了一聲:”柳大哥...我們怎麼不走了?

“林滿六隻是言語道:“硯臨稍等片刻...”隨後短衫少年重新走回那兩位村婦面前,接著抱拳向兩人行了一禮。

“兩位嬸嬸,聽你們先前言語,可否將詳情告知小子?”被不明身份的少年郎擋了去路,兩人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免不得受到了些驚嚇。

再看著林滿六身後揹著的那柄古怪兵刃,有一人直接摔倒在地,開始用揹簍護在身前。

“別過來!你別過來!”林滿六趕忙再次抱拳致歉,繼續出聲道:“小子只是想詢問先前兩位嬸嬸口中之事,絕無冒犯的意思...”另一人稍微鎮定些,看清了短衫少年的面相,覺得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便開口說道:“是我老漢出門說的,講那荷花灣今早死了個青壯漢子,他印象裡的是那村裡給人驛站打長工的...”青壯漢子、驛站、打長工...這些關鍵詞在短衫少年的腦海之中飛速旋轉,他的心底裡其實已經響起了一個人的名字。

但林滿六怎麼也不敢朝那個方向去想,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真的發生了...盤問的官兵,應是找尋他和姜硯臨的。

而被打死的青壯漢子還能有誰,只會是董大哥。短衫少年身形有些踉蹌,差點沒站穩就要向後倒去,姜硯臨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兩名婦人看著他的古怪模樣,趕忙撿起揹簍跑遠了,生怕林滿六之後會行些歹事。

林滿六看向了身側之人,沉默了許久。最後他開口出聲:“硯臨,我需要回去一趟...”姜硯臨不解地出聲道:“可不是都說了有官兵去了那裡,我們回去幹什麼!”短衫少年再次言道:“是我!需要回去一趟...在那之前,我會將你先安置在處安全的地方...”姜硯臨死死扣住林滿六的雙臂,搖晃著腦袋想要他收回先前的話語。

“柳大哥...你別丟下我...不要丟下硯臨...”林滿六長嘆一聲,像是冷靜了下來。

看向姜硯臨時,短衫少年的表情很嚴肅,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荷花灣一事,我必須回去,你且等我回來!我說過了,就一定會將你安然無恙地帶回江南!”姜硯臨這才撤去了手上的力道,鼻息數次後向眼前短衫少年點頭應聲。

“還有,我回來之後有些事情會與你問清楚,不可欺瞞於我!”

“知道了...柳大哥...”林滿六帶著姜硯臨在山道之中輾轉了快一炷香時間,最後找了處僻靜洞口。

短衫少年將自己準備的乾糧、飲水全數交給了姜硯臨後,這才翻身上馬。

他看向山洞中的姜硯臨時,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荷花灣事了,我會盡快回來,切忌!不可擅自走遠!”見姜硯臨點頭答應,林滿六立即扯動手中韁繩,撥轉馬頭向荷花灣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