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姜鶴極其不穩定的精神狀態,要不是因為這次沈厲崢的邀請,沈陌遙其實很難有名正言順地在別墅裡四處轉悠的機會。

尤其是去到三樓長廊盡頭的這個房間。

他的母親看到這個房間就會情緒崩潰,大哭大鬧,所以自從十四年前,這個房間就一直被一塊能從外側鎖死的假牆體遮蔽著。

這是他妹妹的房間。

沈陌遙走進屋,來到窗邊的桌子旁,用打火機將放在相框兩側花朵燭臺裡的小蠟燭點燃,然後坐到地上的軟墊裡曲起腿。他抬起頭,方形相框裡,水靈的小女孩乘著午後的陽光對著他燦爛地笑,一如他們曾共同經歷的每個春夏秋冬。

這些年來,每次來到沈宅的時候,沈陌遙總會在臨走前像這樣在這個堆滿怪獸玩偶和抱枕的房間裡獨自呆一會兒。

“又來這裡暗自悔過曾經犯下的滔天大錯?”

涼颼颼的聲音從後方傳出,沈陌遙從軟墊上站起身,看見天色漸沉才恍然發覺已經在妹妹的房間裡逗留了很久。

沈凌夏正雙手抱臂站在假牆邊,看向他時早已沒有在餐桌上的內斂溫和,轉而呈現出一種譏諷的神情。

“滾。”沈陌遙壓著眉走到門邊,渾身的氣息都變得凌厲起來,眼神鋒利如同出鞘利刃。

“嘖,真兇。”沈凌夏後退兩步,嘴角掛上刻薄的微笑,“難道你還想毆打你可憐的大哥不成?這可真令人難過。”

“剛才還沒演夠?”

“哎,別這麼說。我只是來好心地通知你,爸媽和小弟都帶著管家他們先行去往宴會廳了。他們都以為你早就離開沈宅了——你看,果然只有我最瞭解你。”

“瞭解我?”沈陌遙冷哼,“那你就該識相點,滾得越遠越好。”

“放心,至少今晚,你沒有再見到我的機會。”沈凌夏狹長的眼睛毒蛇一樣盯著他,再次後退兩步走到假牆外側,手在牆體側面狠狠一推——

“因為我們的沈家二少沈陌遙今晚不會出現在沈佑麟的20歲生日宴。”

沈陌遙很快反應過來他想要做什麼,但是為時已晚,啪嗒的落鎖聲傳來,假牆已然紋絲不動,不再能被從裡面推開。

“作為你即將遺憾缺席的補償,我就說點讓你開心的吧。”隔著牆,沈凌夏的聲音幽幽傳來。

“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們那愚蠢的小弟雖然於我而言是杆指哪打哪的槍,卻也還是偷偷惦記著他的二哥你呢。今天早上,他竟然還問我你會給他送什麼生日禮物……真可笑。”

“他怎麼還能對他那十惡不赦的二哥有哪怕一丁點兒期待呢?這可是萬萬不行的。”

沈凌夏沒等沈陌遙的回答,他的語氣卻很自然,彷彿只是在說些茶餘飯後的家常,卻彷彿有森寒的冰礫透過牆面滲入沈陌遙所在的一側。

“即使是期待生日禮物也不行。所以我得讓他知道,你壓根沒把給他過生日放在眼裡才行。”

“你很聰明,故意把禮物藏在車裡沒帶進來,讓我沒有下手的機會,所以我只能另闢蹊徑,從你本人入手。還好你一直有這個習慣,真是幫了我大忙——在被自己害死的胞妹面前發呆,做出一副懺悔的樣子,可真讓人心疼啊,是不是?”

“放心,我沒有關人禁閉的癖好。等到宴會結束我們到家,我會趕在所有人之前率先發現被意外關在這裡的你……所以現在,你只要在這裡乖乖呆上幾小時就好。瞧,我是不是很貼心?”

“沈凌夏,你真不是個東西。”

“真是過獎。”沈凌夏森冷地笑了兩聲,聲音沉下去,“不要怪我,沈陌遙。要怪……就怪你生在這個家吧。”

沈凌夏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沈陌遙低頭看了看一直亮著的手機屏左上角,時間顯示晚上五點四十,而沈佑麟的生日晚宴會在六點二十準時開始。

沈凌夏應該是料定了他不想在沈佑麟的生日宴這天把事情鬧得太大,不會選擇打電話報警或聯絡物業救助,何況現在等人來給自己解鎖需要等待的時間太長,算上換裝和路程時間,他幾乎不可能在宴會開始前趕到。

那,要給父親或是小弟,又或者是徐伯打電話嗎?

沈陌遙翻了翻手機通訊錄,指腹懸在昨天沈厲崢的來電上幾秒,又很快放下。

……沈陌遙,你在想什麼呢。

他自嘲般笑了笑。

即使沒有剛才的事件發生,他們都不可能會接聽自己的電話。

他一定是因為這幾天太累,腦子有些糊塗了,才會誕生這樣的痴心妄想。

……

啪嗒啪嗒。

一片寂寥中,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格外清晰,沈陌遙放下手機回頭看去,天色暗沉的窗外竟然飄起了小雨。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去,沈宅外圍被風吹動的草木因為細雨滴答而染上朦朧的顏色,後院裡,露臺上,窗欞邊,各處溼潤的痕跡在焦黃的院燈映照下反射出淺橘色的光。

嗯?

他的視線順著二樓露臺的邊緣一路來到自己所在的三樓窗外。

這扇窗戶下面一米多的地方有一個放著空調外機的平臺,而那個平臺……似乎恰好連著二樓的露臺。

沈陌遙眼睛眨了眨,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腦中形成。

果然,他怎麼會被困在妹妹的房間呢。

“對不起哦,哥哥要踩一下你的窗戶。”他輕輕摸了摸桌上的相框,衝裡面的女孩彎了一下眼睛,“我得趕去小弟的20歲生日會,所以……你一定不會怪我的,對吧?”

·

六點二十整,沈凌夏出現在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主席臺上。

他長相雖不及沈陌遙驚豔,卻也足以稱得上英俊,今天帶了一副銀絲邊眼鏡在臉上,一身十分搶眼的銀白色流蘇西裝穿在他身上十分得體,整個人一表人才,頓時吸引了場上大部分人的目光。

作為開場,他竟然別出心裁地為壽星沈佑麟寫了一封信,雖然主旨是為了給他慶生,卻在其中情真意切地闡述了自己加入沈家以來和家人們、尤其是和今天的主角沈佑麟共處的點點滴滴,感謝他們收養自己,不計較出身和血緣,全心全意接納自己,並且祝福沈佑麟此後有一個精彩而無憾的人生。

沈佑麟摘了唇環,他穿了一身酒紅色燕尾西服,棕色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起,一改往日的囂張跋扈,此時正站在沈凌夏身旁,一臉感動地認真聽著。

臺下,被傭人攙扶著的姜鶴更是早已淚流滿面,就連沈厲崢一貫不帶波瀾的臉上都隱隱浮現深受觸動的神情。

生日宴到場的來賓幾乎都是國內叫得上名號的名流權貴,自然有不少人都曾私下聽說過沈家大兒子其實是沈母早逝的姐姐留下的獨子,是在十幾年前才被過繼到沈家的,如今聽到他這番發自肺腑的講話,不少人也紛紛為這感人至深的親情故事所震撼,不禁紅了眼眶。

隨後,在眾人的掌聲雷動中,沈凌夏拿出自己精心挑選的禮物——一條世界知名珠寶設計師斯沃德·李先生參與監督設計的項鍊,上面的紅寶石有一個拇指大,成色極好,看上去就價值不菲。

“大哥,你怎麼知道他是我最喜歡的設計師!”沈佑麟驚喜地接過裝著項鍊的盒子,如獲至寶般將它拿在手裡仔細端詳,“這太漂亮了,謝謝哥,我特別喜歡!”

沈凌夏也露出柔和的笑,在臺下眾人的掌聲中,他張開雙臂和沈佑麟緊緊擁抱在一起,在贈禮環節告一段落,主席臺上燈光漸弱,兩人分開時,他的臉上卻出現幾分失落的神色。

“其實……本來在我的設想裡,在這個環節會出現的不只有我,還有你的另一位兄長。”

沈凌夏的聲音並不高,卻剛好能讓主席臺周圍零散的人群全部都聽見,連嗓音裡透出的那一點兒隱隱的失落都顯得恰到好處。

“小弟,大哥要和你說聲抱歉。我努力很多次了……我和他反覆強調這是你此生僅有一次的20歲生日,可他……可二弟他卻一直沒有表示,中午他離開後,人就不知道去了哪裡,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

人群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大哥,這不是你的錯。”沈佑麟攥著項鍊盒的手緊了緊,“他本來就和我們不同,生來就是個薄情寡義的傢伙……你根本沒必要給他打電話。”

在宴會開始前,沈佑麟其實揹著家人偷偷尋找過沈陌遙的身影。

雖然這些年來,和家裡作對,違逆父母,坑害大哥的事情他做的數不勝數,但是至少……他以為沈陌遙至少不應該忽視自己的20歲生日。

明明之前幾年的小生日,他雖然都在忙工作,卻一直是有給自己發來生日祝福、寄來禮物的。

雖然其實那些禮物他也沒有真的開啟看過,都是隨手扔在車庫的某個角落……但是他看不看是他自己的事,沈陌遙不送,可就代表著他對自己徹底的不重視。

大哥說的沒錯,這可是一生僅有一次的20歲生日啊。

他怎麼敢在這個時候玩失蹤?

人為什麼總是變得這麼快?

……不。

沈佑麟看著神色落寞自責的大哥,手臂因為氣憤顫抖起來。

也許沈陌遙從來就沒變過。

只是因為在大哥回國之後,他受了刺激,變得愈發不屑於去偽裝自己的惡劣本性罷了。

就像今天中午,他非要去把和他好好說話的大哥差點推到樓底下。

“唉。”沈凌夏嘆了口氣,拍拍沈佑麟寬闊的背,“不說這些了,既然他沒有來——”

“沈凌夏,誰沒來?”

宴會廳的入口處,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透人群傳至主席臺。眾人目光彙集之處,一位身形頎長筆挺的黑髮青年手中拿著一個精緻的小禮盒,朝主席臺走去。

他身穿一身精心剪裁的黑西裝,邁步間顯出腰細腿長的好身段,脖頸處戴著的兩指寬的素色貼頸項鍊放在普通人身上會顯得過於浮誇,卻與他堪稱豔麗的眉眼相得益彰,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清雋矜貴的氣質,讓宴會廳內的所有人都人忍不住屏息注目。

走近主席臺,經過從上面走下來的沈凌夏時,沈陌遙極輕地偏了一下頭。

“沒能如你的意,真可惜。”

他在沈凌夏的耳邊輕聲說道,那人腳步明顯一頓,喉結顫了顫,眼中一陣將將欲噴的怒火壓了又壓,臉上優雅得體的微笑還是無可避免地露出一道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