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陌遙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們一家五口一起在沈宅後院玩躲貓貓。

媽媽笑吟吟地為孩子們哼兒歌倒計時,他蒙著眼睛站在樹邊等待,弟弟妹妹嬉鬧著邁動小短腿找地方躲藏,爸爸在一旁微笑著替他們所有人拍照錄影。

那天他都沒來得及找,躲在花叢邊卻被蜜蜂嚇壞了的妹妹就撲過來躲在他身後,忘了要耐心藏好的弟弟聽到動靜也屁顛屁顛跑過來,和他展示自己撿到的一隻蝸牛,把妹妹嚇得哭聲更大了。

他被眼前的場景逗的笑起來,爸爸媽媽也笑了,他樂呵呵抱著妹妹,拍她的背哄她,被家人們圍在中間,太陽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他的心裡好像有一團暖洋洋的火焰搖曳著在燃燒。

而後,妹妹忽然毫無徵兆消失在他懷中。

他維持著擁抱的姿勢,卻發現懷裡只剩下空氣,頓時慌了神,四處張望著尋找,卻哪裡也不見妹妹的蹤影,天色迅速灰暗下來。

圍著他的爸爸媽媽和弟弟臉上的笑容和陽光一併消失了,很快轉為露骨的憎惡,媽媽猙獰著一張臉歇斯底里要來掐他的脖子,他下意識想後退,腳下卻忽然有浪潮般的激流席捲而來,將他整個人裹入其中。

他在水中無力地掙扎,耳鼻和嘴裡都嗆了水,眼前陷入一片漆黑,窒息感將他一點一滴包裹,渦流攪動的低鳴將他環繞。

沈陌遙猛地睜開眼睛。

他胸膛急促起伏,大口喘息著,視線尚未恢復清明,卻先聽到耳邊持續的嗡鳴,又察覺鼻腔有熟悉的異物感,他伸手扯開有些煩人的管線,消毒水的味道旋即湧入。

……在醫院啊。

沈陌遙極慢地眨了眨眼睛,側過身,熟練地伸長手臂把嗡鳴不斷的製氧機關掉,然後跌回床上深呼吸,平復因為脫離鼻氧而產生的心慌。

病房的窗簾沒拉嚴實,臨近黃昏的金橘色暖光透過窗縫灑進來,把床尾一角照得金燦燦的。沈陌遙視線順著床頭的點滴無意識掃過去,竟恍惚間生出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空茫感。

不知道是因為高熱還是因為人類一些迴避痛苦的本能,沈佑麟生日宴上的事情,他記得不太清,浮現在眼前的都是斷斷續續的記憶。

唯獨異常清晰的,便是小弟揚長而去之前,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他希望十四年前死的人是他。

在那之後,他的胸腔裡像是有個破舊的風箱無法控制地發出不間斷的嘯鳴,他清楚是哮喘發作,但神志已然跟著全身的力氣潮水般褪去,只能狼狽地撲倒在廊凳邊,抖著手尋找放在外套內側口袋裡的支氣管擴張劑,卻怎麼也沒能找到,便逐漸在洶湧而至的窒息感中徹底丟了最後一點兒意識。

相比於小時候,長大後他哮喘發作的其實並不頻繁,只有長時間劇烈運動,或接觸了某些過敏原才會誘發,除此之外就是在感冒發燒時容易發作些。

因此,這次發作對他來說其實並非什麼難以預料的事,只是百密一疏,離開宴會廳的時候他腦子太亂,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想擺脫身上甜膩的味道,便把被弄髒的西裝外套交給了侍應,卻忘了自己的救命藥也在裡面。

咳意再次湧現,沈陌遙掩唇悶咳一陣,他按了按胸口覺得渾身仍然有些乏力,想要再睡一會,小桌上的手機卻忽然震動起來。

他思索了幾秒,還是費勁地支起身子拿過手機接通了電話。

是他的經紀人秦玥。

“喂,秦姐。”

“你終於知道接電話了,小沈。”秦玥清亮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帶著些許不滿,“這兩天你在忙什麼?即使團剛解散,你也暫時沒有個人通告……至少也要及時回覆訊息,彙報位置吧?”

“抱歉,家裡有點事,我回桐市呆了兩天。”

“總之不是失蹤了就好。小沈,我著急給你打電話是為了通知你一件事。”

“你說。”

“之前說的那部《櫻戀》,劇方剛才和我們聯絡,說讓你明天不用去圍讀會了……他們要換人。”

沈陌遙靠在床頭,他此時還有點低熱,整個人都有些懨懨的,聽到秦玥帶著幾分歉意的話語,只是懶洋洋抬了抬眼皮。

“好。”他淡淡應了一聲。

櫻戀,全稱櫻花戀愛物語,是一部少女漫畫改編而成的青春校園偶像劇,劇方在籌備期就優先聯絡了六翼娛樂,認為沈陌遙的外形和人氣是飾演男主的不二人選,開出的條件讓秦玥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按照原定計劃,這週末就要籤合同。

“明明就差一步了,唉。”

“所以主角現在定了誰?”

“……是於淼。你也知道,他最近剛簽了光曜傳媒,此前他的市場價值雖然不如你,在年輕一代男藝人中卻也不差,你最近市場風評又很不好,這麼一疊加,就……”

“沒關係的,秦姐。”

“他想要……就讓他去演吧。”

沈陌遙又咳了一陣,扯了扯嘴角。

說起來也挺可笑,在網路傳言中凡是想要的通告都有人卑躬屈膝,雙手呈到面前的自己,事實上竟然是個連網劇主演都會被人截胡的人。

還是在輿論中被自己看不起的前隊友。

不過還好。

說來也巧,比起這部網劇,其實他有一個新目標想要爭取。

“我還以為你要睡多久呢,二哥。”

低沉嗓音帶著幾分奚落的意味從病房門前突兀傳來,沈陌遙低聲和秦姐打了聲招呼先掛了電話,抬頭看向門口。

因為咳嗽激出的生理淚水,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緩了緩才看清一身休閒服走進房間的人。

他的小弟走到床邊,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神色晦暗不明。

“你看起來比昨晚好多了。”

·

昨天晚上沈佑麟找到倒在廊凳旁的沈陌遙時,他已經沒有意識了。

他一下慌了神,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蹲下來拉他,那人纖細蒼白的脖頸竟順著拉扯的動作往他身上歪,壞掉的木偶似的,旋即整個人倒進他懷裡,渾身滾燙,無意識地小幅痙攣。

那時他才恍然發覺,二哥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這樣瘦,整個人薄得像一張紙片。

脆弱的彷彿一把月光都能將他融化。

“沈陌遙?”

沈佑麟晃了晃他,懷裡的人卻沒有反應,眼睫細細密密垂下來,臉色慘白,嘴唇顯出淡淡的紫,像花園裡被冷色廊燈照亮的花瓣。

他知道這是哮喘。

“二哥,你藥呢?”

他又拍了拍沈陌遙的肩膀,凸起來的骨頭硌得他手掌生疼,那人卻還是一動不動。

像是再也不會回應他。

“二哥?”

沈佑麟在那瞬間終於自內心深處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他下意識朝經過的侍應生大吼,很快遣人打了急救電話,又找來他的氣霧劑,立刻把它拆開放在他嘴邊。

“呼氣,二哥,呼氣!”

他拍了拍沈陌遙的臉,用為數不多看他發作時治療的記憶依葫蘆畫瓢地操作,後者終於在他的千呼萬喚之下微微掀開眼皮,眼神渙散,良久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沈佑麟迅速把噴霧塞進他嘴裡,雙手有不易察覺的輕顫。

“吸!”

他噴藥的動作算不上輕柔,甚至有些因為不熟練和恐懼導致的粗魯,懷中人唇上的紫色卻總算在擴張劑噴入後稍微褪下去一些。

沈陌遙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急救後,沈佑麟暫時沒走,穿著薄薄的燕尾服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等待。他有些茫然地坐著,忽然打了個冷顫,驀地聽見一道低沉溫和的聲音。

“小弟,你在發抖。”

一件薄絨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沈凌夏出現在他身邊,關切地看著他。

沈佑麟心頭一暖,衝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他的大哥永遠是這麼貼心。

“我剛才去把控了一下宴會的局勢,這才來遲了。你和二弟,尤其是你這個主角的離場,可是把客人們都嚇了一跳。”

“麻煩大哥了。”

“你放心,我已經聯絡公關緊急處理了,今晚的事絕不會有半個字被報道出來。”

“還是大哥想的周到。”

沈凌夏和沈佑麟交談幾句,很快發現他的敷衍和心不在焉——他眼睛直勾勾盯著急救室亮著的燈看,沒勻給自己半個眼神,眼皮一眨不眨的樣子像一隻憨頭憨腦的大傻狗。

沈家大哥的臉色很快閃過一絲隱晦的不悅,看向急救室方向時甚至出現轉瞬即逝的怨恨。

沈陌遙總是這樣陰魂不散!

明明都已經燒的站不穩了,還非要在宴會上和被自己誘導的沈佑麟嗆聲,最後竟然敢在後花園玩暈倒,還好死不死被人發現,送去醫院了。

他怎麼就沒直接死在那裡!

沈凌夏忿忿收起陰毒的目光,臉上瞬間換上關切緊張的神情,在沈佑麟身邊坐下。

“二弟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擴張劑用得還算及時……再晚一點可能就真的很難說了。”

沈佑麟仍然有些恍惚,沈陌遙倒在他懷中時滾燙的體溫和清瘦的骨骼歷歷在目,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他…他今天還在發燒。如果我沒和他說……”

“小弟,大哥不允許你這樣想。誰都有情緒衝動的時候,何況今天是你二哥先給你送了那塊編號不對的表在先。”沈凌夏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他這哮喘本身就不容易預防,發病也是常有的事,又怎麼能怪到你頭上呢?”

沈佑麟有些無措地看向沈凌夏,看見二哥倒在自己面前後滋生的愧疚感像是找到了排解的出口,他期期艾艾地抓著沈凌夏的胳膊,向他求證:“真,真的嗎?”

“小弟,你就是太善良了。”沈凌夏嘆了口氣,狹長的眼睛柔和地眯成一條縫,語氣裡帶著循循善誘的意味:“退一萬步,今天也是你救了他的命。”

“而且你想過嗎?你二哥以往哮喘發作的時候……通常都是藥不離身的。”

·

直到現在,沈凌夏的最後一句話還清晰迴盪在沈佑麟的腦海。

沈佑麟站在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人。

他的好二哥穿著病號服,靜靜地靠坐在病床上,臉色不像之前那樣慘淡,搶救時被接上的監護儀器早已不見了蹤影,甚至連鼻氧管都已經被摘下了。

看上去還挺健康的。

想到這裡,沈佑麟不禁發出一聲冷笑。

昨天緊張成那樣,真的以為他差一點就死了的自己真可笑。

“拿自己的病開玩笑,很好玩是不是?在我生日宴這天,和我玩苦肉計……二哥,你真的算是煞費苦心。”

沈陌遙聽到他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話語,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眼中是不加掩飾的錯愕。

“小佑……”他怔怔看了自己的小弟好一會兒,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聲音很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沈佑麟盯著他烏沉沉的眼睛,那人的眼眶似乎沾了些水汽,眼瞳澄澈溼潤更顯無辜,看得他又是一陣無端冒火。

“你還和我裝?”

他俯身湊近沈陌遙,一把握住他還在輸液的細瘦手腕。埋在血管裡的留置針遭到暴力擠壓,沈陌遙感到一陣刺痛,想掙脫他的手,他卻不肯放,反倒把手腕攥得更緊。

“說吧,是不是故意讓我看到你發病,可憐你,然後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你?”

“嘶……小佑,鬆手。”

“呵,被戳穿了,想回避了?”

沈佑麟大手猛地一揚,扣著沈陌遙的手腕,身體前傾,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烏黑的前發,他下意識想回避,憋著一口氣掙扎起來。

床頭櫃上的物品隨著兩人激烈的動作散落一地,貼在輸液管上的膠布被生生扯開,直到沈陌遙瘦削突出的腕骨被拽著磕在床頭,發出一聲悶響,這場對抗才偃旗息鼓。

“小佑,鬧夠了嗎。”

沈陌遙蹙著眉急促喘息,身體緊繃起來,額頭上浮出一層亮晶晶的汗。

他本就是大病未愈,心慌胸悶此前一直沒能緩解,如今被這樣鬧了一通,他有些精疲力竭,連動動手指都感到費力。

沈佑麟看著他起伏不歇的胸膛,再次冷哼一聲,眼神掃向被自己牢牢抓在手裡的手腕,輸液管周圍似乎有點冒血,點點殷紅浮在冷白的面板之上格外醒目,他很快收回目光。

沈陌遙被推進病房的時候,醫生和他說過,病人兩隻手背都有未退的淤血,就在他手腕的位置紮了留置針,能減輕一些反覆輸液帶來的痛苦。

醫生都說了,留置針是不疼的。結果現在不過就是扯了一下,出了點血而已,怎麼沈陌遙的表情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一樣。

真能裝。

“果然,要不是有大哥提醒我,恐怕我到現在都會被你矇在鼓裡。”沈佑麟鬆開手,卻沒有站直身子,仍以極近的距離注視自己的二哥,“你最擅長用這種方式博取別人的同情。”

沈陌遙濃黑的眼睫顫了顫:“小佑,如果你始終站在沈凌夏一側,早已在心裡下了定論……又何必再來向我求證?”

沈佑麟聞言愣了幾秒,聲音再次拔高:“大哥說的本來就沒錯!你要是真的覺得我在汙衊你,就拿出你沒有演苦肉計的證據給我看——你明明特地脫掉西服,把噴霧忘在了口袋裡!”

沈陌遙當然沒辦法拿出什麼證據。

他在弟弟的生日宴上哮喘發作,噴霧又不在身邊是不爭的事實,至於究竟是不是自導自演,自然是無從辯駁的事。

“你還記得嗎,小佑。”沈陌遙垂著眼,試圖憑著腦海中一點兒碎片化的記憶努力拼湊出昨晚發生的部分事情,聲音偏冷:“昨晚我脫掉西服外套,是因為那上面被奶油和水果搞得有些髒。”

而他身上會沾到那麼多奶油的原因……

沈佑麟明顯也想起來了,他有些尷尬地直起身子後退兩步,臉色漲紅了一些。

就像大哥說的那樣,他好像總是會在和沈陌遙的交談中一不留神就走入他精心設計的話術裡,被他帶偏節奏。

之前在生日宴上也是。

偏偏他還沒什麼辦法。

沈佑麟又氣又急,腦子裡像是被塞了一團找不到頭的毛線球,情急之下,他把一直掛在心頭的那句被大哥肯定過、想要當作殺手鐧的話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像是把它當作能在爭吵中佔據絕對優勢的秘密武器。

“沈陌遙,無論如何,是我救了你的命!”

昨天晚上,說“我真希望當初死的那個人是你”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語氣。

沈陌遙彎起嘴角自嘲般笑了笑。

這些年,他的小弟變得越來越像他們的母親。

前一秒可以用最惡劣的語氣詛咒他,讓他去死,後一秒又可以擺出聖人的態度,高高在上地要求他感恩自己的付出。

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在具體的哪一個時刻變成這樣的呢?

沈陌遙極慢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帶著一點探究看向俯視自己的沈佑麟。

小時候他住院時,小弟總會求著父母把自己帶到醫院,趴在病床前陪他聊天。而如今,弟弟的五官雖和兒時仍有幾分相似,盯著自己的表情卻早已由當年的天真爛漫轉為深惡痛絕。

物是人非。

“小佑……”

沈陌遙頓了頓,眼眸中曇花一現般閃過許多情緒,像是有很多話懸在唇邊呼之欲出,卻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抓著衣服前襟的手鬆下來,無力地垂在純白的被褥上,語氣重新冷淡下去。

“我累了,你出去吧。”

末了,他啞著嗓子低低補了一句:“生日快樂。”

沈佑麟愣在原地,內心深處的某塊柔軟地方似乎被人輕輕觸碰了一下,卻很快被沒聽到他感謝自己的救命之恩而產生的失望所覆蓋,便憋著一肚子火扭頭就走,肩膀撞在房門上發出一陣巨響。

沈陌遙望向他離去的背影,終於放棄抗衡滲入身體深處的心慌無力感,放任自己的意識陷入漸深的黑暗。

今天的夕陽顏色很漂亮。

可為什麼橙黃的陽光灑在被褥上,他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呢?

沈陌遙順著床的一側逐漸歪倒,半躺在厚實的靠枕和床褥裡,疲倦地合上眼睛。

他的小弟今天就20歲了。

往後陪他一起過生日,給他送祝福、送禮物的,會有很多很多人。

也就永遠不缺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