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明天中午你早些來鋪子準備開門,將水煮上,記得要用黨部旁邊的水井,那口井打得深,乾淨,這幫當官的真特娘會享受。

要是有人問你,你就說是茶水鋪子來的,我已經給過水錢了,每天打三桶不能多打,要不然那些狗腿子又該罵人了,聽到了沒有。”

晚上八點多客人漸漸散去,月上西梢,茶鋪老闆手上飛快清點完收入,將錢塞到馬褂裡,嘴上叮囑著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小夥計。

開店賣茶這行最累的活計,無非就是打水和燒水,往日這些工作是他自己做的,現在有了送上門的免費勞動力,當然要往死裡用。

“好的,掌龜的。”

小夥計含糊不清回了一句,將板凳一個個壘到牆角,又把油布蓋在上面,麻利的扣起了繩子,免得半夜起風下雨將這些傢俱淋溼。

老闆聽到回答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又沒有確鑿的證據,只好冷哼了一聲轉身離開,反正此人有警署的作保,不怕對方捲包會。

說起這個叫趙浩的夥計,他其實是很滿意的,做事情很有眼力見,眼裡都是活,泡茶的手藝有板有眼,就是臉上的笑容有些瘮人。

另外說話老是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找茬,難怪長得人模狗樣卻混到了自己的茶鋪,隨便去家工廠做工都比當夥計強。

老闆心裡盤算了一下,覺得到了一個月,要是趙浩說點好聽的就留下,否則直接辭掉算了,金陵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找工作的人。

“緊打鼓來慢打鑼。

停鑼住鼓聽唱歌。

諸般閒言也唱歌。”

.........

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茶鋪老闆晃晃悠悠的走了,他身上裝著不少錢,再晚點街面上可不安全,萬一被人搶走,那一天真就白乾了。

左重將東西收拾好,又把茶杯水壺鎖在櫃子裡,這也就是現在,等再過兩年把東西露天擺放,別說茶杯,估計連櫃子都會被扛走。

半個太平年間,已是難得。

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茶鋪,這才踩著疲憊的步子走上了朱雀街,向著城東方向走去,此地離中央國術館不遠,走路只需要半個小時。

那附近有一片棚戶區,是來金陵討生活的百姓搭建的,其中兵災連連的魯省人最多,很多像“趙浩”這樣的年輕人都暫居住於此。

住在那裡不需要登記,只要花上一點點錢,就能在寸土寸金的金陵有間屬於自己的房子,這對還沒解決溫飽的難民來說尤為珍貴。

左重花了一塊錢,便從一戶人家手中租下了一間棚屋的使用權和一個遠親的名頭,這種要求不算奇怪,出門外門誰不想抱團取暖。

一路上,他看到了許許多多精疲力竭的年輕人,彷彿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前行,只有路過燈紅酒綠的飯店時才會停下腳步過過眼癮。

為了顯示自己的合群,他也這麼做了,同時“無意”中認識了一群老鄉,在路過行人嫌棄的眼神中,一幫年輕人有說有笑聊起了天。

眾人一邊走,一邊做著自我介紹,聽說左重現在的工作,眾人紛紛痛罵老闆的黑心,人群中有個穿著稍顯洋氣的高個子更是勸道。

“小趙,別怨我說,你在茶水鋪子當夥計有什麼意思,不如跟我們去營造廠,夠你養家餬口的,總比伺候人強,靠力氣吃飯不丟人。

像我們這樣出門在外討生活的人,第一個就是靠老鄉,我跟工頭說,你隨時去上工,一個月多了不說,十塊二十塊是穩穩當當的。

以後再討個在紗廠的媳婦,兩口子能有個三十塊的收入,在金陵就能馬馬虎虎過上日子了,千萬別跟混混學,那種人沒有好結果。”

此人年紀在一眾人中最大,說話有條有理,顯然不想小老鄉因為遊手好閒耽誤了一輩子,在民國能靠賣苦力吃上飯已經不容易了。

左重感受到了對方的善意,撓撓頭不好意思道:“我打算先學學做生意,等賺到了本錢自己開一個茶鋪,搶了那個老王巴蛋的生意。”

“哈哈哈,小趙好志氣。”

“對,就搶他們的生意。”

初生牛犢不怕虎,天天被工頭和老闆欺壓的年輕人們,聽到這話覺得非常解氣,一個個笑著給左重打氣,夢想總是要有的,對吧。

只有高個子微微搖了搖頭,剛到金陵的時候,很多人都這麼想,覺得自己能夠在這裡打下一片天地,可惜啊,窮人是鬥不過命的。

除非有貴人願意扶植,不然想翻身比登天還難,他在金陵待了五六年了,錢嘛是存了一點的,可距離掌握命運依然顯得那麼遙遠。

左重注意到了這幕,再看看馬路上三三兩兩的工人,心中微微一動,這些人分佈在金陵各區,同時訊息靈通,不正是最好的眼線。

他一直在為特務處底層的情報渠道頭疼,警署、漕幫獲得的情報有侷限性,不能指望普通老百姓跟這些人說心裡話,講身邊的事。

可情報就隱藏在生活瑣碎中,比如天府在安全屋的異常行蹤,鄰居肯定有所察覺,要是他們能及時掌握這條線索,早就抓到人了。

他結識這些工人原本是為了迷惑老K,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如果能將在金陵的外地工人組織起來,情報渠道便能下沉到百姓中。

左重想到這裡,立刻主動跟高個子聊了起來,準備摸一摸對方的底,此人談吐不一般,看著像是讀過書的,也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兩人話匣子開啟就收不住了,高個聊了聊自己的來歷,他自稱東強,魯省島城人,父輩參加過華勇隊,自己在教會學校待了幾年。

後來父親在港城跟海盜作戰時不幸遇難,家裡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為了照顧母親和弟弟妹妹,他從學校輟學後到了金陵討生活。

“咱們每天辛辛苦苦上十二個小時的工,從鳥叫做到鬼叫,一週頂多休息一天,連上廁所都有工頭盯著,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東強說起了自己的工作,隨後又感慨道:“我還算是好的,最起碼身強力壯,有些孩子五六歲便去工廠裡,一天下來臉色都發白了。

還有那些包身工,那才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一般最少包三年,這三年是完全沒有自由的,要麼幹活,要麼去死,生病都請不了假。”

他說著說著嘆了口氣,這口氣既是為自己而嘆,也是為那些在工廠裡消耗生命的工人而嘆,若不是家中有老有小,他早就不幹了。

左重聽完沉默了,這些情況他不知道嗎,知道,報紙和廣播之中經常能聽到某些慈善人士的呼籲,號召民國的資本家們善待工人。

對,就是善待。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無法禁止的,那些煙囪裡冒著人命的血肉工廠,後臺全在果黨會議的前排,自己隔自己的命,這怎麼可能。

他一個小小的科長更是無力做什麼,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個階段他只能做好自己,將來會有人收拾這些黑心資本家。

眾人說話間已經到了中央國術館,左重跟東強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便轉身走進了汙泥遍地的棚戶區,消失在昏暗的點點燈光中。

許久之後。

不遠處的一條小巷裡,徐偉明踱步走了出來,看著成群結隊的工人們,他眼中滿是亮光,這位老地下黨也發現了這股強大的力量。

從徽省到了金陵之後,他深知在果黨統治的中心,在憲警、特務密佈的環境中開展工作,需要百倍的小心和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對於金陵黨組織多次遭受破壞的原因,他也根據自己的情報鬥爭經驗進行了認真的分析,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有了一個結論。

那就是金陵地下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只是把活動重點放在了學校和知識分子之中,沒有把黨的活動重點放在工人運動中去。

這不能怪石寧,由於民國十六年的那場變動,工人們對於地下黨避之不及,兩者間缺乏必要的溝通渠道和了解,這是客觀的困難。

但這次事情結束,他準備建議金陵市韋,儘快在工廠和果黨軍事機關中恢復和發展組織,在學生和公教人員中獨立發展外圍組織。

即使這麼做有一定的風險,但不能任由果黨在金陵作威作福,那樣就隨了光頭的願,必須開啟一個缺口,讓工人慢慢熟悉地下黨。

剛剛他跟蹤那個小夥計的時候,聽到了工人對於工作時間,以及工作環境的種種抱怨,這就是地下黨接下來開展城市工作的重點。

發動群眾。

幫助群眾。

依靠群眾。

幾年前在滬上,他們就是靠著這三點原則,聯合了無數工人趕走了北洋軍閥,可惜光頭背叛隔命竊取了勝利果實,導致功虧一簣。

這場悲劇證明了,想要靠資本家和地主階級救民國是不切實際的,只有把絕大多數的民眾團結在一起,民族和國家才有復興希望。

徐偉明一時間想到了很多,而後轉身離開,他沒有進入棚戶區,這一身中山裝太過顯眼,萬一驚到那個夥計就失去了跟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