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窗欞時,洛見瑜正把《純粹理性批判》攤在膝頭打瞌睡。前排男生手機螢幕上跳動的遊戲光效映在書頁間,將康德的二律背反切割成細碎的色塊。

“洛見瑜同學?“

粉筆頭敲擊講臺的脆響驚得她猛然抬頭,哲學王老教授扶了扶眼鏡:“請你談談對黑格爾主奴辯證法的理解。“

冷汗順著脊背滑進腰間,她盯著PPT上晦澀的德文術語。窗外銀杏樹沙沙作響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後座同學翻書時帶起的風掠過耳際,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神經末梢。

“主奴關係本質上是...是意識層面的...“她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在階梯教室迴盪,像被砂紙磨過的磁帶。直到落座時掌心還攥著半塊橡皮,稜角硌出深紅的印子。

這是她本週第三次在課上走神。

下課鈴剛響,手機日程提醒接連炸開。抱著三本磚頭厚的參考書穿過連廊時,梧桐絮粘在睫毛上,惹得她踉蹌著撞到自動販賣機。易拉罐墜落的轟鳴聲裡,她突然想起鹿知澄塞邀請券時說的話——“第三幕獨唱“。

快遞站酸腐的氣味撲面而來時,這個念頭還在腦際盤旋。貨架上歪歪扭扭貼著“哲學系“的紙箱滲出可疑水漬,洛見瑜踮腳去夠最頂層的包裹,帆布鞋底打滑的瞬間,身後伸來一雙手替她取下紙箱。

“謝謝...“轉身時只看到攢動的人頭,助人為樂者早已消失在取件掃碼的人群中。她蹲在牆角拆開母親寄來的百香果,玻璃罐裡黃澄澄的果肉正在發酵,裂開的泡沫箱湧出帶著山林氣息的溼冷。

手機在此時震動,文編部群裡跳出會議通知。她抱著滲水的紙箱往活動室跑,百香果酸甜的氣息混著紙箱黴味鑽進鼻腔。轉過教學樓拐角時,宣傳欄裡五院聯誼的海報掠過眼角,燙金字型在夕陽下泛起血色的光。

“我認為下期可以做校園隱形貧困生專題。“

社團活動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洛見瑜的鋼筆尖在筆記本洇出墨團。長桌對面學妹正在展示選題,PPT上餅狀圖的色塊讓她想起上週被鹿知澄刪掉的那條表白牆動態。

“見瑜姐覺得呢?“

突然凝固的空氣裡,她驚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桌面上手機還停留在知網論文介面,文獻標題《黑格爾美學中的悲劇性》像一記嘲諷的耳光。方才走神時在稿紙邊緣塗鴉的水痕,此刻正蜿蜒成鹿知澄三個字的筆畫。

“抱歉...“她扯出紙巾按在暈開的墨跡上,“我可能需要緩刊一期。“

散會後她最後一個離開,關燈時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馬尾辮鬆散地垂在頸側,嘴角還沾著下午蹭到的快遞單油墨。走廊盡頭傳來聯誼晚會彩排的鋼琴聲,肖邦的《離別曲》淌過空蕩蕩的樓梯間。

洗手間鏡前,她用力擦拭那塊黑色汙漬,面板被搓出緋紅的血絲。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水聲卻衝不散耳邊迴圈的詰問——在圖書館熬夜查資料的是誰?在讀書會侃侃而談的是誰?那個會為《會飲篇》流淚的洛見瑜,怎麼就變成了在選題會上語塞的可憐蟲?

夜風掀起她單薄的襯衫,懷裡的百香果罐泛起寒意。

手機突然震動,顧南星發來訊息:【聽說聯誼晚會七點半開場】。她幾乎小跑著穿過紫藤花架,直到確認自己徹底隱入黑暗,才敢回頭望一眼燈火輝煌的禮堂。

宿舍樓下的流浪貓正在分食半根玉米,她蹲下身摸了摸其中一隻玳瑁色的。貓咪溫暖的身軀輕輕顫抖,像極了去年冬夜鹿知澄把圍巾裹在她脖子上時,指尖擦過鎖骨的那抹戰慄。

漆木盒裡的邀請券在月光下泛著冷光,A區7排5座。她突然想起那個座位正對舞臺左側,是觀賞鋼琴獨奏的最佳角度——就像開學典禮時,她曾在這個位置看過金融系新生的詩朗誦。

百香果罐子被放進儲物櫃最深處,玻璃碰撞聲驚醒了窗臺上的多肉植物。洛見瑜翻開《精神現象學》,書頁間飄落一張便利貼,是上週在圖書館寫的:“查證:克爾凱郭爾恐懼概念與海德格爾畏之對比“。墨跡被水漬暈開,變成一團模糊的烏雲。

夜色漸濃時,她終於收到導師回覆的郵件:“論文選題過於宏大,建議聚焦具體案例“。電腦藍光照亮桌角的水晶天鵝,金粉在翅尖凝成細小的光斑,彷彿某個未完成的夢境碎片。

禮堂穹頂的星空幕布暗下來時,洛見瑜正把邀請券揉成團塞進大衣口袋。空氣裡浮動著柑橘調的暖香,A區7排5座的皮質座椅比她想象中柔軟,正對著舞臺左側的三角鋼琴——這個角度能清晰看見演奏者翻飛的手腕,就像開學典禮時她在這個位置看過金融系新生的詩朗誦。

燈光驟亮。

黑色燕尾服後襬垂落下來。當鹿知澄抬手叩響第一個音符時,穹頂的星子突然開始流轉,彷彿銀河傾瀉在黑白琴鍵上。這是改編版的《月光》第三樂章,暴烈的琶音與上週古籍閱覽室裡沙沙的翻書聲重疊,洛見瑜想起他推過來的《尼各馬可倫理學》,泛黃的書頁間夾著張樂譜,邊緣用鋼筆寫著亞里士多德關於靈魂如弦的批註。

琴聲突然轉為綿長的顫音。鹿知澄側頭時額髮掃過眉骨,追光燈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光暈。這個角度讓她看清他喉結上淡青的血管,隨著演奏時的喘息微微起伏,如同正在經歷一場隱秘的疼痛。

“接下來這首《G小調巴赫》。“他起身時燕尾服掠過琴凳,金屬袖釦撞出清響,“獻給總在圖書館西區第三排靠窗座位看書的...“

觀眾席爆發出的曖昧鬨笑驚飛了窗外的夜鷺。洛見瑜攥緊袖口,指甲陷進掌心的疼痛比預想中更尖銳。她看見鹿知澄從琴盒取出小提琴,松香粉末在光束中浮沉如星塵。當琴弓觸弦的剎那,她突然意識到他今天沒戴那枚常戴的素圈戒指——上週他替她撿起散落的論文時,金屬冷光曾在她手背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涼意。

琴聲像月光漫過漲潮的沙灘。他閉眼時喉結滾動,左手在琴絃上揉出的顫音讓洛見瑜想起母親寄來的百香果,玻璃罐裡那些正在發酵的果肉,在暗處悄悄迸裂的籽粒。某個高音區突然加入即興華彩,琴弓幾乎要割破空氣,她看見他後頸沁出的汗珠正順著脊椎滑進挺括的衣領。

掌聲如驚雷炸響時,主持人將玫瑰遞到他手中。鹿知澄用指尖撥開話筒架,白玫瑰貼著黑色立麥,像雪落在烏木上:“洛見瑜,要不要和我...“

尖叫浪潮吞沒了後半句話。洛見瑜在晃動的手機鏡頭中起身,裙襬掃過座椅時勾住金屬鉚釘。她聽見身後傳來琴盒掀翻的悶響,但沒回頭——就像上週在快遞站,那個替她取下包裹的好心人,她始終沒看清對方的臉。

消防通道的綠色標誌在黑暗中熒熒發亮,安全門合攏的瞬間,月光從氣窗斜劈進來,將她的影子釘在斑駁的牆面上。樓下傳來漸近的腳步聲,沉穩的,帶著某種壓抑的節奏,像暴風雨前貼著海面飛行的信天翁。

鹿知澄出現在樓梯轉角時,演出服肩頭沾著牆灰。他單手扶著琴盒揹帶,玫瑰別在西裝口袋,花瓣邊緣已經蜷曲發褐。月光沿著他的眉骨切割,將那張總是帶著漫不經心笑意的臉,雕琢成冰冷的大理石像。

“你從來不看天氣預報嗎?“他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鏽的琴絃,“寒潮明晚到。“

洛見瑜盯著他握著琴盒揹帶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挲真皮揹帶。

“這種天氣...“他向前半步,皮鞋尖幾乎碰到她的小白鞋,“穿單鞋會著涼。“

遠處傳來晚會的終場音樂,歡快的圓舞曲透過混凝土牆壁變得沉悶模糊。洛見瑜突然注意到他左手中指有道新鮮的血痕,可能是琴絃割破的,暗紅的血珠正緩緩滲入玫瑰莖稈的尖刺。

“你總這樣。“她後退時後背貼上冰涼的防火門,“在圖書館假裝偶遇,在快遞站偷偷幫忙,現在又...“夜風從氣窗灌進來,捲起他衣領的雪松香,混著玫瑰凋謝前的腐甜。

鹿知澄突然輕笑出聲。這個笑容和迎新晚會那天一模一樣,帶著點孩子氣的得意,彷彿剛解開一道複雜的微積分題。他從琴盒側袋摸出個絲絨盒子,開啟時水晶天鵝吊墜在月光下流轉著冷光——正是去年校慶她扔進漆木盒的那隻。

“你知道亞里士多德怎麼說天鵝嗎?“他用指腹摩挲著天鵝翅膀上的金粉,“它們畢生只唱一次歌。“

安全通道的聲控燈忽然熄滅。黑暗中有金屬落地的脆響,洛見瑜感覺到天鵝吊墜擦過手背,隨即是漸遠的腳步聲。等她摸到牆上的開關,只看見琴盒揹帶在樓梯轉角拖出的最後一道陰影,像斷絃在暮色中最後的震顫。

回到禮堂時滿地綵帶正在被清潔工掃走,她踩到半片玫瑰花瓣,絲絨般的觸感讓人想起他離開時的表情。那張永遠遊刃有餘的臉上,最後的神情竟是如釋重負——彷彿精心搭建的積木塔終於倒塌,反而不必再戰戰兢兢維護某種脆弱的平衡。

月光透過玻璃穹頂灑在空蕩的舞臺,洛見瑜鬼使神差走到鋼琴前。琴鍵上殘留的體溫早已消散,但降B調的中央C鍵旁,有人用鋼筆寫了極小的字跡。她俯身細看,發現是句《會飲篇》的希臘文摘抄,墨跡暈染處還沾著松香粉末。

“愛慾是奔赴不朽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