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元古井無波的臉上,難掩愁容。

常百業沉默不語的神情,掛著悲傷。

房門關上了,外面有人守著,這裡沒有安全域性的眼睛與耳朵。

常百業抬手,抓起酒壺,滿了酒端給沈一元:「沈叔,我敬你。」

雖說常百業是晉商商會的首領,可沈一元畢竟年長,且徽商買賣不輸晉商,出於禮儀與輩分,這杯酒還是需要敬。

沈一元雙手接過,看著杯中酒,感嘆道:「燒刀子酒啊,看這清澈的,怕是烈得很。」

常百業舉杯:「相對於朝廷的手段之烈,這酒算不得什麼吧。」

沈一元凝重地點頭,兩人對飲。

酒過喉熱。

沈一元正色道:「你我今日在此見面,是應諸多商人所請,也是迫不得已,這裡沒其他人,索性你我便攤開了直說吧。」

常百業正襟危坐:「理當如此。」

沈一元滿了酒,卻沒有端起來:「你我在朝廷內都有些關係,但對於新出現的遺產稅,你可知詳情?」

常百業搖頭:「不知詳情。」

什麼是遺產稅,常百業並不太清楚,但很明顯,這是一種稅。

稅這玩意,是不能逃掉與漏掉的,否則那就逃稅、漏稅。

朝廷對逃稅、漏稅的打擊力度很大,尤其是對商人,一旦發現,商人需要繳納逃稅、漏稅的十倍,嚴重的甚至要沒收全部財產。

如此大的力度,讓許多商人寧願被浮動稅率收割也不願意逃稅、漏稅。

稅如兩稅、商稅,朝廷強制

徵收,通常是不會有轉圜餘地的。

遺產稅也一樣,不管它是個什麼東西,一旦朝廷從公文中發出來,那就是一個確定的稅目,到時候徵收起來不帶絲毫手軟。

沈一元再次飲了一杯酒,沉聲道:「修德在國子監有些關係,與戶部官員商問過。遺產稅,便是我們的財產交給兒孫時,需要按財產價值,收取一定的稅。至於收取多少,戶部還在商議,但按照我推測,很可能是三十稅一或二十五稅一。」

常百業臉色很是難看,咬牙問:「我們辛辛苦苦賺的財富交給兒孫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朝廷這樣做與搶劫有何區別?」

自家的錢財,自己的店鋪,自家的房屋,老了交給兒子,分給孫子,有啥稅需要繳納的,憑啥需要繳納?

錢財只是搬運了下,店鋪又不是大額交易,只是換個名字,房屋是贈予,朝廷怎麼能如強盜一樣來收稅?

三十稅一看似不多,可算下來足夠疼死人。

家產三百萬貫,三十稅一,這就是十萬貫。十萬貫財富,多少大戶都沒這個財力!若家產一千萬貫,僅僅遺產稅就要三十三萬貫餘。難道老子還死不起了,一死就掉一大塊肉?

沈一元苦澀不已:「朝廷這樣做,為的是減少鉅商鉅富出現,這也就意味著,未來商賈可以有錢,但不能有太多錢。」

常百業心頭一顫,嘴角動了動:「減少鉅商鉅富?若真是如此,三十稅一怕是

不夠吧,以建文皇帝的強勢,朝廷很可能會一刀砍下來,設個五稅一,甚至可能是二稅一的重稅!」

對於幾百萬家產的富戶來說,少個幾十萬貫是肉疼,可還遠遠達不到「減少鉅商鉅富」的目的,只能說是放了點血,並沒有傷筋動骨。

沈一元深深看了一眼常百業,沉思了下,重重點頭:「你說的沒錯,朝廷很可能下重手。如今建文皇帝威望如日中天,他會藉此機會推行一系列棘手的問題。全面改土歸流這種得罪所有土司的事,他敢做,將遺產稅設為重稅,他必然也敢做!」

常百業端起酒杯

,嘴角透著無奈:「所以,我們就是一頭肥豬,朝廷要動了刀子,而我們只能叫喚著,然後被宰了,對嗎?」

沈一元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

眼下朝廷關於遺產稅的細則並沒有出現,到底如何還不明朗,但可以確認,朝廷感受到了鉅商巨賈的存在可能不利於朝廷穩定,故此設遺產稅以作打壓。

既然是打壓,也只是放血、割肉、斷骨的區別罷了。

朝廷手握殺豬刀,商人只能嗷嗷叫。

反對嗎?

現在的商人力量還不夠大,哪怕是貢獻了海量的商稅,在朝堂之內也沒多少人願意為商人發聲,即便有國子監商學院的人進入朝廷,他們主要的方向還是如何管理、控制商稅,如何藉助稅這隻手來穩固大明經濟。

商人沒有反抗的餘地,就像是一頭豬如何

都不可能擋住屠夫明晃晃的刀。

常百業長長嘆息:「朝廷如此做,沒半點依憑,我們心難服啊。若一刀下來,我們家產直接少去三成或五成,那這些年的辛勞還有何意義,日後誰還敢做大買賣?」

沈一元搖了搖頭:「朝廷也並不是沒有半點依據。」

常百業吃驚地看著沈一元:「從古至今,都無遺產稅這個稅目,哪裡來的依據?」

沈一元揉了揉眉心,正色道:「還真有,宋朝時,針對‘戶絕遺囑,將財產分割給其他親戚時,需要‘合改立戶,朝廷進行徵稅。」

「徽宗重和元年時,有條文:凡民有遺囑並嫁女承書,令輸錢給印文憑。這也是對遺囑財產分割繳納稅目的依據,只不過當年這一條並沒有施行多久便廢棄了。後來在南宋紹興年間,王之望總領四川財賦,提出凡嫁資、遺囑及民間葬地,皆令投契納稅。」

「王之望認為此舉,即可免親族兄弟日後訴訟,也可增財政,於公於私皆有益,便上書朝廷。當時朝廷戶部明確:人戶今後遺囑與緦麻以上親,至絕日,合改立戶。及田宅與女折充嫁資,並估價赴官投契納稅。」

常百業有些頭疼,自己年輕時多做買賣,很早的時候就跟著商隊到處跑,讀書少,不成想宋時竟還真有類似的稅目。

「你說的戶絕,那是針對至親全無的情況……」

常百業想要反駁。

沈一元擺了擺手:「這

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確實找到了依據。他們可以拿著這一條告訴世人,前人可以徵收遺囑繼承遺產稅,大明也可以徵收遺產稅。」

常百業直撓頭:「宋不過是遺囑繼承遺產稅,可大明是遺產稅,這很不同,對吧!」

沈一元沒有否認。

遺囑繼承遺產稅和遺產稅是不一樣的,前者只是針對遺囑涉及的財產納稅,給大兒子一座房屋,給二兒子三畝地,這些東西換「戶」名時,朝廷收稅。

至於給大兒子多少錢,給二兒子多少綢緞,只要沒寫在遺囑裡的,不需要換「過戶」的,自然就不在繳納之列。可後者就不一樣了,這是全部都要納稅,算是一窩端,然後切走一塊。

常百業想了許久,依舊沒有對策,問道:「沈叔,我們當真就坐以待斃,沒有半點法子了嗎?」

沈一元哈哈笑了笑:「怎麼會沒法子,只不過這法子對你來說怕有些晚了。」

「什麼法子?」

常百業疑惑不解。

沈一元笑道:「自然是多生孩子多分家,趁著朝廷還沒發出遺產稅之前,將家產全分割出去,該立戶的立戶,莫要掛在自己名下。只是你……」

常百業有些傻眼。

這玩意需要兒子多才好使,可自己

這些年來就做買賣了,和侯淺淺只有一個兒子,倒是沈一元,足足有三個兒子,聽說他婆娘肚子裡又有動靜了,也不知道這麼大歲數了是怎麼懷上的。

沈一元輕鬆

地說:「遺產稅的內容我們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朝廷不可能一刀切,只能和浮動稅率一樣,依家產規模來設定繳納遺產稅的標準。早點將家產切分出去,化大為小,化整為零,到時這斷骨一刀,興許只是放點血。」

常百業見沈一元都已經看開了,且已經準備好了對策,可這對策只是規避風險,不是解決風險……

再說了,這法子對自己也沒多少用處啊,孩子不是捏泥巴,隨便捏捏就出來了,就是現在回家去運動,至少也得一年,娃生出來太小也無法立戶,還得幾年……

說白了,自家的問題還是沒解決。

總不能將家產給外人吧,一旦立戶過去,那可是受朝廷律令保護的,自己想要都要不回來。

沈一元看出了常百業的難處,輕聲道:「還有兩條對策。」

「還請沈叔指點。」

常百業恭敬地起身行禮。

沈一元笑道:「這第一條對策,那就是多花錢,少存一些。你不是一直都在想興盛山西的教育,完全可以將一些錢財捐給山西等地的府州縣學與社學,甚至可以多在國子監裡買幾個名額。錢財太多,朝廷不放心。」

常百業沒有反對,但也沒吭聲。

教育是常家很重視的事,也是晉商關注的事,這些年來沒少在教育裡投錢,可問題是,養個兒子不過是二十幾年的事,養個真正能用的,說得上話的人才,很可能是三四十年的事……

有些

人才進入國子監之後就被那裡的學問同化了,忘記了出身之地,只強調自己是大明子民。什麼晉商利益,什麼山西一地,人家眼裡裝的是大明,全疆域的利益……

「還有呢?」

常百業問。

沈一元嚴肅地說:「這個更簡單,活得長一點……」

「最近家裡有點事需要處理下,可能需要一更幾天,等忙完再恢復兩更,還請多理解,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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