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聳立的幽都山,宛如太古巨擘橫亙天地。山巔雲霧終年不散,其間隱隱閃爍祥瑞之光。

相傳,此山中有一座幽都城,乃上古大神為鎮壓邪祟所設,封印著無數秘密與強大力量。而如今,幽都山的雪帶著鐵鏽味,從天空中飄灑而下,嚴嚴實實地覆蓋了主峰腳下的石洞村。

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長,大雪持續下了大半年,田地被積雪深埋,無法耕種。村民為了維持生計和應付賦稅,只能頻繁進山捕獵,或是前往十幾裡外的溫泉河捕魚。

然而,寒風凜冽,卻擋不住村裡空地上少年們的歡聲笑語。

“姜炎,怎麼又是你當大將軍?今日該我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臉不服氣。

“那還用問?只有我當大將軍,才能抵擋住大荒人!上次讓你賀十八當大將軍,不是被我這個大荒人打的屁滾尿流?”姜炎雙手叉腰站在覆雪的土丘上,神色驕傲,聲音洪亮,自帶一股統領萬軍的氣勢。

他剛過十四,在這群少年中年紀並非最大,但個頭卻與成年男子不相上下,胳膊上也有了結實的肌肉。雖還未到束髮的年齡,但他卻自行束起額髮,只為遮蓋頭頂隆起的頭骨,這頭骨沒少讓他被夥伴們取笑。不過,他端正的樣貌和勻稱的身材,很受村裡女娃青睞。

其餘二十幾個少年齊聲喊道:“讓姜炎當大將軍!”

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蹦蹦跳跳地湊了過來,他笑嘻嘻地說:“哥,我還當你的前鋒!上陣親兄弟嘛。”

穆高陽透過姜炎的視線望去,目光被這個精瘦的男孩所吸引。他好奇地問道:“這不是昨晚睡在你身邊的小傢伙嗎?”

“這是我的親弟,姜羽。”姜炎語氣中滿是自豪,伸手揉了揉姜羽亂蓬蓬的頭髮。

“你們兄弟倆,感情……這麼好嗎?”穆高陽看著姜羽被哥哥揉得咯咯直笑,恍惚間不禁想起自己與兄長們之間那些不悅的過往。

“那是自然!難道你沒有親兄弟嗎?”姜炎並未察覺到穆高陽情緒上的變化。

穆高陽沒有回話,而是細細打量著眼前的男孩。儘管姜羽頭髮又長又亂,臉上也沾滿泥垢,但這都遮不住他眼中透出的靈秀與機敏。他彷彿有說不完的話,笑聲清脆悅耳,尤其是那雙丹鳳眼,一笑起來就彎成了月牙。但令穆高陽感到奇怪的是,男孩身上竟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息。

身為人皇公子,穆高陽在紫微城中所見之人無不拘謹守禮,也包括他自己。然而,眼前這群自然淳樸、肆意灑脫的山野少年,讓他感到格外新奇有趣。

姜炎招手示意少年們都聚攏過來,“咱們總是玩大荒人和大蒼國打仗的遊戲,太沒勁了!要不換點新花樣玩吧!”

“打仗?你們也會打仗?”穆高陽感到有些詫異,他回想起自己在演武場,將軍們帶著他操練兵馬的場景,心想:我倒要看看這些鄉野村夫會玩些什麼打仗的遊戲。

“好啊!你說玩什麼?”原本垂頭喪氣的賀十八聽說有新遊戲,頓時來了精神。

少年們紛紛圍攏過來,二十幾股氣息在寒冷的空氣裡交織成了一張蒸騰的白色霧網。

姜炎挺直背脊,努力表現出大人的成熟。“昨天在村學裡,賀大哥講了咱黑水五國,你們有誰記得他講了些什麼?”

“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還裝模作樣地來考我們。”賀十八取笑道。

“狗屁!我怎麼會不記得,我是替賀大哥考考你們,看你們有沒有認真聽。”姜炎大聲反駁,接著揶揄道:“哦,對了,你昨天藉口拉屎溜掉了,肯定啥都不知道。賀十八,賀大哥可是你堂兄,他教書你都不聽,小心他揍你!”

少年們鬨堂大笑,賀十八羞得面紅耳赤。

姜炎正笑得起勁,穆高陽冷不丁從識海深處鑽了出來,急切地說:“姜炎,別賣關子了,快給我講講你們這兒吧!”

“你這個外人幹嘛這麼上心?”姜炎警惕地問。

穆高陽卻不慌不忙,輕輕鬆鬆就化解了姜炎的戒備:“唉!還不知要在你身體裡待多久,若不瞭解你們這兒的情況,將來遇到麻煩,我又如何幫你?”

姜炎聽罷,覺得穆高陽的話有幾分道理,便不再追問。他正想著該從何講起,一個紅鼻子孩童站到他面前,搶著回答:“姜炎哥,我記得!我能說。”

姜炎微微一笑,應允道:“行,你說說看。”

“賀大哥說,以幽都山為界,東面是山林密佈、河流蜿蜒的黑水之地,西面是大荒之地,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戈壁沙漠。大荒人和咱們一直爭奪幽都山,只因過了幽都關往東便一馬平川,而且傳說幽都山下有座被封印的幽都城,關著幽都大王和他的軍隊,誰能解開封印,便能得到幽都大王的饋贈。”紅鼻子一口氣說完,聲音清脆自信。

“還有嗎?”穆高陽追問道。

“還有嗎?”姜炎只得跟著問。

紅鼻子少年羞赧地撓撓頭,姜羽跑過來插嘴:“黑水有五個國家,除了咱大蒼,還有大幽、大玄、北海和素慎。除了素慎,其他四國的王族都姓風,幾千年前是一家子。”

“講得好!不愧是咱親弟。”姜炎得意洋洋地誇讚道。

賀十八在一旁聽得不耐煩,“說這些沒用的幹啥,還玩不玩了?”

“別急嘛!咱們以前總分兩邊打,今天分成黑水五國加大荒,六隊人互相打,看最後誰當霸主,怎麼樣?”姜炎興奮地說完,看著夥伴們。

“這玩法聽起來不錯!”少年們紛紛贊同,各個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

姜炎得意地說:“當然好啊!這一下多出了好幾個國家,可以有好幾個大將軍,省得賀十八老惦記著我大蒼國大將軍的寶座!”

少年們很快便分好隊伍,姜炎舉起樹枝,一聲令下,六隊少年如離弦之箭,呼喊著衝向對手。

“身後有埋伏!”穆高陽在識海中大喊,震得姜炎腦袋嗡嗡作響。

姜炎踉蹌半步,一個雪球擦耳飛過,在枯樹上炸成冰霧。他惱怒地捶打太陽穴:“閉嘴!別讓我分心!”

“蠢貨!你們這是打的什麼仗?連個陣型也沒有,不就是打架嘛!倘若這是真的戰場,剛才你已被流矢射穿了。”穆高陽鄙夷地說道。

“你這人真討厭!要你管!”姜炎粗魯地甩出話來。

少年們的嬉笑聲在空曠的天地間迴盪,顯得格外響亮。

姜炎身形矯健,縱身躍上一座凍土堆,雙眼圓睜,扯著嗓子大喝一聲:“大荒的孬種們,敢不敢攻我大蒼要塞?”

“攻就攻!怕你不成?”賀十八一聽這話,頓時像被點燃的火藥桶,帶著幾個小夥伴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那架勢彷彿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給掀翻。

“六花陣!”姜炎不受控地喊出陌生戰法,話一出口,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這並非是他在說話。

“可惡!我忘了自己已無法施展神通了。”穆高陽隱匿在識海中,沮喪地說。

“那你就別瞎嚷嚷了!”姜炎正與賀十八纏鬥在一起,拳風腳影,好不熱鬧。他抽空埋怨了穆高陽幾句。

“姜羽!打賀十八的身後。賀小寶,你還愣在那裡幹啥,趕緊上來幫我一把啊……”姜炎指揮著,忙的不亦樂乎。

而穆高陽在識海中默默觀戰,心癢難耐,恨不能飛出竅來和姜炎他們一同盡情嬉戲打鬧。

暮色漸濃,玩累了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倚在老槐樹下,胸膛起伏,喘著粗氣。忽然,樹下轉出一抹倩影,賀喜提著蓋了布的竹籃走來,每步都帶著山嵐清氣。烏髮間別著一根桃木簪,鵝蛋臉上嵌著雙會說話的丹鳳眼。

“炎哥,我做的肉餅,你帶回去嚐嚐吧。”賀喜掀開竹籃上的布,素布襦裙裹著初綻的身段,一笑時雙頰現出梨渦,像是把幽都山巔的晨露都盛在了裡面。

少女是村長二賀爺視為掌上明珠的幼女,也是姜炎口中那位賀大哥的親妹子。她今年剛滿十三,身姿已顯婷婷玉立之態,是這十里八鄉有名的俏妮子。

姜炎家中雖窮,但二賀爺卻頗為看重這個後生,他常對村裡人說,姜炎這孩子心性堅韌,做事踏實,將來定會有出息。賀喜心中也早已屬意眼前這個男孩。

穆高陽透過姜炎的眼睛,靜靜打量著眼前的少女。他在神都見過無數傾國傾城的美人,或雍容華貴,或清冷絕豔,或明媚妖嬈,卻從未有過此刻這般觸動。當賀喜輕輕踮起腳尖,伸手替姜炎拂去肩頭的落雪時,穆高陽竟覺得有些恍惚,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她指尖劃過雪花的細微聲響。

“喜妹,你不是和大哥去松城賣山貨了嗎?怎麼提前回來了?”姜炎耳尖通紅,藏起凍裂的手。這個能在雪原徒手擒狼的少年,此刻連呼吸都亂了章法。

“不過是個村姑!神嗣院隨便一個侍女都比她……”穆高陽在識海里冷哼,目光卻落在那支刻著歪扭並蒂蓮的桃木簪上,那正是昨晚姜炎緊緊攥在手心的信物。

辯解戛然而止。貴公子發覺自己正透過姜炎的眼睛追逐那對梨渦,就像幼時趴在宮牆上偷看掠過琉璃瓦的雀鳥。

賀喜指尖繞著髮梢,“附近路都封了,說是大荒狼騎又來了,要打仗……”她突然噤聲,瞧見姜炎左眼正泛著鎏金暗芒。

“姜炎,你眼睛怎麼……”賀喜好奇地端詳起姜炎的左眼。

穆高陽連忙隱匿起來,將左眼的視線歸還給了姜炎。

“咦……怎麼又沒了?”少女貼近姜炎,自言自語,“難道是我眼花了?”

少女的體香悄然飄來,姜炎的心跳驟然加快,彷彿有一股暖流從胸口蔓延至全身。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片刻的旖旎,卻又忍不住貪婪地想要多捕捉一絲那令人心醉的味道。穆高陽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與悸動,他試圖理清這種情緒的源頭,卻發現自己也無法說清道明。

共處一體的兩個精魄,各自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微妙感受中,誰也沒開口打破這份靜謐。

“你們這幫小子,不幫家裡幹活,又在這裡打鬧。村長讓半個時辰後去先祖洞集合。”一名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出現在空地旁,衝著少年們大聲喊道。他身上滿是積雪,一看便是在外面走了許久。

姜炎疑惑地問:“賀大哥!村長叫咱們去先祖洞幹嘛?”

男子名為賀修齊,二十五歲,是石洞村長二賀爺的長子。他年少時在蒼陽求學,後因戰事投筆從戎,成為一名騎術了得的騎兵。一年前,他在與大荒人的戰鬥中失去右手,解甲歸田在村裡當起教書先生。他愛在教書之餘,跟孩子們講黑水諸國和大荒之間糾纏數千年的故事。

“大賀爺讓我通知大家,說他昨夜看到天上有彗星劃過,不是好兆頭,讓全村人去先祖洞,祈求女媧娘娘保佑村子平平安安。你們別玩了,趕緊回家去準備祭品,別誤了時辰!”賀修齊答道。

“賀大哥,彗星長什麼樣啊?”姜羽好奇地問,他對任何事物都興致盎然。

“我也沒見過。大賀爺說很亮很長,跟其他星星不一樣,晚上在屋外仰頭就能看見。”賀修齊手指天空。

“就是掃把星吧?我聽說過,有啥好看的,不吉利!”姜炎正玩得興起,天上這顆不速之客讓他倍感掃興。

話音未落,一團雪球不知從哪裡飛來,正砸在他的頭上,雪花四濺。

“是誰砸的?還耍賴啊!沒聽見賀大哥說趕緊回家嗎?”他狼狽地環顧四周,扯著嗓子大聲質問,發洩著心中的不滿。

其實,他心底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竟在賀喜面前失了顏面。

“散了散了!”話音未落,姜炎拉起弟弟,朝自家方向匆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