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遊盤坐烏篷之中,靜靜感受這鏡島湖的靈韻,也感受著這夜的清涼。

隱隱有別的東西飄來。

是人們的願力。

宋遊沒有往神道上走的意思,從未接收過這願力,自然也不知這願力從何而來,此刻依然是揮一揮手,讓它們自行散去。

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湖面依舊平滑如鏡,水上卻生了寒煙,飄飄渺渺,又倒映著碧藍的天空,使船好似不在水上,而在天上。

今日天氣好,才清早便是一片晴朗。

外頭傳來船家的聲音:

“先生!”

三花貓立馬睜眼扭頭看去。

宋遊也睜開眼睛,起身往外走。

船家的聲音不斷傳來:

“先生快出來看,今天能看到雲頂山呢!這運氣可真是好,很少有一大早就能看見雲頂山的時候!”

宋游出去,舉目一看。

天氣晴朗極了,遠處一座高山顯露出了真容,好似在天上一樣,一條白雲在它腰間纏了一圈腰帶,腳下則是環山而繞的碧湖。

雖然看得見,但見它在雲霧之中半隱半現便能知曉——

它不僅很高,而且很遠!

“先生可別看這雲頂山好似近在眼前,可從這走過去,別說到山頂了,若是不坐船過去,就是到山腳下都得走兩三天時間。”船家站著船頭也抬頭凝望著那座頗負盛名的仙山,儘管並未有切實的說法說上面有過神仙,遇見神仙的故事也大多是下山人隨口說的,可在這鏡島湖邊指著這湖這山吃飯的船家們,又有哪個不對它有敬意呢?

“等我把先生載回岸邊,先生若是還能找到自己的馬,小人也勸先生不要走路,另找一艘可以載馬的大船過去。這湖大得很,長長的一條,從這邊撐船到對岸已經是很近了,尚且要撐半天時間,若是走路繞過去,還不知有多遠。”

“多謝船家。”

宋游回答著船家的話,卻已經收回了看那座仙山的目光,轉而往下瞥——

那三花貓也跟著他從船艙裡出來了,此時正伏低身子、翹起屁股伸懶腰,粉嫩嫩的舌頭吐得長長的,捲起來,伸完懶腰又收回去,和他對視一眼後才把目光投向湖對面位於天上的那座山頭。

如此看去,這山好像飄在空中。

“請船家載我們回去吧。”

“好嘞。”

一個時辰後。

船靠了岸。

船家看著這小先生上了岸,又看見遠處有一匹棗紅馬晃著鈴鐺走來。

那馬應是一匹北元馬,本身不算高頭大馬,卻也算皮實耐用的好馬了,軍隊裡也常用。這馬長得比多數北元馬更矮小,看起來卻頗有靈氣,昨夜沒有看清,今日再看,才發現這馬竟然連韁繩也沒有。不僅沒有韁繩,甚至身上都沒有放過馬鞍的痕跡。

難怪晚上不怕被偷。

沒有韁繩的馬,哪個賊想把它偷回去,怕是要有套馬的本事才行。

這可真是長了見識。

“慢走先生。”

“多謝船家。”

船家只見那先生回身來與自己拱手,隨即便往前走了,身後馬兒馱著被袋,老老實實跟著,三花貓則邁著小碎步,跑到了前頭去嗅花——他們終是沒有選擇撐船過湖,而是說想多看看湖邊景色。

“嘖……”

船家咋了下舌。

……

昨晚看不清楚,白天一見,這鏡島湖風光當真不錯。

昨晚倒映晚霞,倒映星光,今日倒映的則是整個藍天,湖面也因此變成了碧藍色。在這如鏡子一樣的湖水裡,卻有無數小的島嶼,形狀萬千,猶如在宣紙上作了畫,給這片廣袤得看不到邊的大湖添了許多點綴,使它不再單調,而是變得精緻秀氣。

“我們就是要去那座山上嗎?”三花貓高高仰頭看著天邊的山,走到無人處才出聲問。

“是啊。”

“好像在天上。”

“是啊。”

“好像很遠。”

“三花娘娘想去嗎?”

“三花娘娘跟著你走。”

“好。”

秀美風光,加上三花娘孃的陪伴,宋遊的心情實在很難不好。

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起來。

走出不遠,他便看見路旁有種植物,長著許多綠色的帶鉤的小果子,便笑了笑,對三花貓說:“三花娘娘請看,你最害怕的蒼耳子出來了。”

“哪裡?”

三花貓扭頭一看,差點原地跳起。

“別怕。”

宋遊彎腰捏起一顆,從植株上扯下來,拿在手裡隨意把玩。

“??”

三花貓見狀不由大吃一驚。

竟然沒有粘在他的身上?

不愧是道行高深的道士。

隨即見他有拿給自己看的意思,於是又連忙後退甩頭:“快丟掉快丟掉!”

宋遊又笑了,看來她是真的很怕。

不止有蒼耳子,毛居子也有了。

一路走來,見到不少。

到後來三花貓總算是想通了,那個東西只會粘在毛毛上,人的面板是光滑的,它們是粘不上去的。

於是走到下午的時候,她便化作人形,穿上自己的舊衣服,手中還是拿著那根從走蛟觀取的小竹棍,一邊走一邊打這些草,一邊打一邊喊著“今天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今天我是不會放過伱的”、“受死吧”、“你們一個都活不了”之類的話。

湖邊的蒼耳、鬼針倒了大黴。

而要從這裡繞過整個鏡島湖,走到雲頂山的腳下,確實有將近二百里路,輕裝簡行腳力好也得兩天時間,走得稍微慢一點,就得三天,若是中途停下來欣賞湖畔風光,或是去湖邊村莊玩耍,那就打不住了。

宋遊與三花娘娘也去過湖邊村莊,經常見到有釣魚捕魚的人,宋遊會向他們買魚,一半用來給三花娘娘吃,一半烤了給自己充飢。

魚在這裡不值錢,很多人見他是道人,會直接送他兩條。

這一路伙食倒也不錯。

天氣也好,秋高氣爽,風景無限。

兩日之後。

一人一貓一馬已到了湖對面。

這裡有個渡口,讓從長生縣而來的遊人可以從對面坐船過來,修了一片亭子,給人休息,有一座在鏡島湖邊特別常見的蛙神廟,還有心思活絡的當地村民在這裡販賣竹杖、乾糧和湖中特產。一條黃土小路,從這裡一直通往看不到頭的深山。

有塊石頭,上邊寫著——

雲頂仙山由此去。

宋遊看見有船自湖中來,想來也是來雲頂山尋仙的遊人,他沒有和他們結伴的意思,只買了幾條魚乾,便往雲頂仙山而去。

這時的小路還不窄,也很平緩。

然而這條路很快就變得窄小陡峭起來,盤山而上,人在上邊走,身體好似都是傾斜的,很費體力。

路旁偶爾有一些可以坐的石頭,頂上是平的,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搬來的,又不知後來有多少人坐過,表面已經被磨得光滑了。這些地方往往都有生過火的痕跡,也許曾有人在此做飯或露宿過。

有時會遇上別的行人,多是被他們所超過的。

因為即使是在這山上,宋遊的步子還是那麼大,不快也不慢,相比起明顯變慢的普通遊人們,他就要快很多了。

倒是遊人健談,世人又尤愛與道人僧人交談,常常有人在碰上宋遊時與他搭話,耽擱了他不少時間。

這時山下還很熱。

上山路旁、崖壁邊上常常長著一種被逸州人稱作是“地瓜”的匍匐灌木,貼地生長,根部會結一種小果子,指甲蓋大小,紅紫色,十分美味,宋遊遇見時也忍不住將爬山的程序暫停,耗費不少時間摘了一些。

這是兒時夏天的味道。

再往上走,漸漸就有涼意了。

不過這邊生長著一種當地特有的花草,矮矮的一株,開出的花極細極小,只有米點兒那麼大,卻全部圍成一顆顆雞蛋大小的圓球,渾圓,可愛極了,這涼意漸濃的大山深處似乎正是適宜它們生長的環境,既長得好,又開得好。

行走花叢中,恍惚不覺,好像由夏天逆走到了春天。

一天時間,只爬到半山。

說是雲頂山的半山,其實是別的山的山頂。

像是雲頂山這樣的大山,不是直接就可以爬的,你要翻過一重一重的山,才能來到它真正的腳下,獲得爬它的資格。

再往上路就很難走了,很多地方根本不成路,只能說是有人踩過,不僅荊棘叢生,還常常臨崖而走,時不時又能聽見虎嘯狼嚎,讓人膽寒。

很多人就只爬到半山。

即使是這半山腰,也已經是立於群山之巔、雲海之上,俯瞰人間了,風景足以飽了大家的眼福。而只有最倔強的尋仙者,才會繼續向前,又會被這沿路的危險磨難勸返一大部分。

宋遊便見過了從面前橫穿而過的過山峰,隱隱想把他當午餐的黑熊,又不知邂逅了多少精靈一樣的野生動物。

這一段路說來也奇妙。

似乎是越走越高,空氣稀薄,溫度再降,底下的那些花草在這裡也不長了,山上的樹也明顯有了變化,帶上了高山樹的特徵。

宋遊則穿上了蓮蓬衣。

“我們到山頂了嗎?”

“還沒有。”

“這山好高!”

“是啊。”

“我們什麼時候能爬上去呢?”

“也許今天,也許明天。”

“哦。”

“三花娘娘累了嗎?”

“三花娘娘不累。”

“那冷嗎?”

“不冷。”

“要休息嗎?”

“不要。”

“那我們停下來賞賞風景如何?”

“好……”

一人一貓一馬便找了一個地方歇息,道人在淺草坪上隨地而坐,靜觀遠處風景,三花貓則側身一倒,躺在地上不動彈了,馬兒用嘴拱拱她,便開始吃這高山上的枯草,也許與山下有所不同。

這裡已經罕有人至。

可是坐了會兒,卻聽見身後有鈴鐺聲,隨即還聽見有說話聲。

居然還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