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小攤,兩碗加肉的羊肉湯餅,兩人對坐。

道人專門帶了一個碗,放在身邊板凳上,一隻三花貓蹲在這裡。

“呼……”

吳女俠一邊吸溜著湯餅,一邊對他說:“我們西山派雖然在逸州,好歹也是江湖大派,在長京還是有些關係。我剛來的時候,就走了我師父年輕時那個好友的關係,在永寧鏢局幫著走鏢,不過那也是個苦活,我覺得沒有前途,幹了大概一年吧,去年夏秋的時候,偶然遇上了貴人,現在便幫那位貴人做事,我尋思著是要飛黃騰達了。”

“你不是在長京沒有故人嗎?”

“那是我師父的故人,我原先又不認識。不過他還挺講義氣的,幫了我不少忙,若不是他,我剛開始那會兒在長京站不穩腳,或許也沒有現在。”吳女俠搖了搖頭,“可惜我剛準備報答他,把他也弄來給那位貴人效力,他就死求了,唉,一把年紀了還學人家出去爭財奪寶,真是……”

“像是門客嗎?”

“差得不多。”

“那也挺好。”

在京城做朝中貴人的門客之類的,平日清閒,沒那麼多打打殺殺,吃穿住往往也不錯,錢也給得多,算是江湖中人比較好的歸宿了。很多想要離開打打殺殺安定下來的江湖中人找不到這麼好的歸宿。

不過這位女俠顯然並非門客。

宋遊不多問,只將湯餅中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全都夾給三花貓,又小聲問:

“還記得當年柳江大會上那位劍客嗎?”

“哪位?”

吳女俠抬頭看他:“舒一凡?”

“對。”

“怎麼不記得!”

吳女俠又低頭吹氣,吸溜了一口,才說道:“最近一年他在江湖上可是名聲大振,除非訊息太閉塞,都聽說過他的大名。”

“我在來的路上也聽說過。”

“聽誰說的?”

“茶攤上的江湖人,說書先生。”

“是不是都在傳他是天下第一劍客?”

“說書先生是這麼說。”

“講故事的人就愛排這些東西,其實沒什麼意思,哪天哪個天下第一被一個無名之人擊敗了也不足為奇。”吳女俠說道,“不過嘛,那舒一凡去年在召州搞出來的事情還真是震驚了整個江湖,有此名聲,也不足為奇。”

“說來聽聽。”

“你不吃肉啊?”

吳所為這才發現,他把所有肉都夾給了三花貓。

“無妨。”

“嘿……”

吳女俠搖搖頭,也不理,繼續說道:“這要從二十年前的一樁江湖大事說起了。我也是聽人說的啊。說二十年前,有一家人姓費,被召州寒江門的林德海酒後滅門,外人傳得咱們江湖好像經常有這種事情一樣,其實少之又少,我們都只是從故事裡聽說過。而且這種滅門慘案,處理不好官府也不會讓你好過的,所以當年也是震驚了整個江湖。”

“那舒一凡原本姓費?”

“伱怎麼知道?不過沒錯!那舒一凡原本姓費,就是那費家的獨苗苗!”

吳女俠暫時放下了筷子:“那寒江門乃是召州最大的江湖門派,林德海也是召州第一人,當年一把寒鐵鬼頭刀挑遍大晏江湖未嘗一敗,很多人都說他是天下第一刀。這個人驕傲得很,當年滅了費家滿門,唯獨留下了費家的兒子,還叫人家好好練武,以後去報仇,結果現在人家長大了,二十年苦練出一身好劍法,居然真的找了回來。”

說著她頓了一下:

“當時柳江大會上,我本來都想去和他切磋一下的,一來感覺多半打不過他,怕丟臉,二來當時就覺得這個人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他專挑用刀的人!”

“這樣……”

宋遊也是這時才意識到。

當時似乎果然如此。

“看吧——”

吳女俠說道:“人家找上門來,不僅一身好武藝,還做足了準備。”

“後來呢?”

“後來聽說他利用了林德海的自大……”吳女俠講得津津有味,好似比自己第一次聽的時候還要起勁,“那寒江門也算召州一大名門,門下的好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那舒一凡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劍客,也不可能一人一劍就挑了整個寒江門。不過你猜他怎麼著?他直接寫了一封信,告訴林德海自己來找他了,叫林德海準備好。”

“他遣散了門下弟子?”

“差不多是這樣。”吳女俠感嘆道,“嘖嘖,聽說那一晚啊,正是去年驚蟄,電閃雷鳴,刀光劍影比雷光還亮。”

“……”

宋遊腦中好似已經有了畫面。

寒雨夜,電閃雷鳴。

寒鐵鬼頭刀,召州第一人,滅了人家滿門也要偏偏留下一個男孩叫他來尋仇的人,恐怕自己也覺得自己無敵於天下,痴迷武道,一身的驕傲。

年輕劍客,身負血仇,苦練多年,做足準備,膽氣壓海,劍氣橫秋,連妖邪也能隨手斬於劍下。

若是江湖也有一本史冊,這一戰應當記到江湖的史書裡。

“後來呢?”

“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吳女俠已經端起碗來了:“不過那林德海家中也有一個兒子,是在外面和一個女人生的,前年還把那個女人接了回來,又再取了一門妾,家中除了僕人差不多是一妻一妾一子,他估計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也沒把他們送走……”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

筷子刨得碗叮噹響,把一碗湯餅幾乎都趕進了肚子裡,這才說道:

“你猜那舒一凡做了什麼?”

“再來一碗嗎?”

“好!”

於是又給她點了一碗,依然加肉。

“大家都以為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實也差得不多……他也留下了林德海的兒子,告訴他自己姓甚名誰,讓他好好習武,以後長大了好去報他的殺父之仇。”吳女俠說著笑了一聲,“這人也是一身驕傲,難怪說書先生把他捧得那麼高。不過他沒有殺林德海的女眷。”

“這樣啊……”

“是不是覺得我比那些說書先生講得好些?”

“是……”

“你一個道人,也喜歡聽這些?”

“也能品到一些江湖氣。”

“哪有什麼江湖氣?不都是一群苦哈哈?要能吃上更好的飯,誰願意幹這種事?哦那些腦子有病的人除外。”

吳女俠搖搖頭,專心吃湯餅。

宋遊也低頭吃著,碗中還剩一半。

這家羊肉湯餅也是寬面,不過與南畫幾乎兩三指寬的湯餅不同,這家大概只有一指寬,也比南畫的湯餅更薄,是抻扯過的。羊骨熬出來的湯底加上芫荽蔥花和幾片切薄的羊肉,也算有滋有味,細細一品,還能從湯底中品到一點香料的味道。

對了,這裡是西城。

很多從西域來的商人都在這邊,白天路上都見過不少,西市也許也有著整個大晏最豐富的香料,不知價錢如何。

有空了得多去轉轉。

與宋遊不急不忙的吃相不同,江湖人吃飯雷厲風行,像是有人要和她搶一樣,等吳女俠把第二碗也吃完,宋遊這半碗才差不多也剛吃完。

“飽了嗎?”

“飽了!”

“還可以再來一碗。”

“沒那麼大肚皮,再說了,現在天都要黑了,今天沒聽說宵禁解除的訊息,咱們該回去了。”吳女俠起身了,“去結賬吧。”

“好。”

宋遊結了賬。

居然也吃了大幾十文錢。

隨後兩人一貓沿著街道往回走去,街上行人已經變得很少了。

這邊比不得那幾條以繁華、夜市或花柳出名的街巷,晚上沒有多少燈光,只有天邊一抹火紅,火紅上邊又是絕美的漸變色,兩旁古建築的簷角與被磨得光滑的石磚地面偶爾倒映著這些光彩,行走其間,也覺得心靜。

“這幾天宵禁,商鋪都早早關門了,天一黑也沒多少人出來走了,往常的時候,會比現在人多一些,也還有幾家店鋪開著。”

“為何宵禁?”

“還不是妖怪鬧的……”

“天子腳下妖怪也這麼猖狂啊。”

“天子腳下不也天天是命案?長京城的捕役恐怕是天下最忙的捕役了,人都能殺人,妖怪本事更高,更不好捉,豈不是更好作亂?”

“是殺了人嗎?”

“豈止殺了人呢,殺的還是大官,還不止一個,不然哪會有這麼大的動靜。”

“聽說長京城有城隍。”

“不靈噻。”

“……”

宋遊微微皺著眉頭。

“別驚訝!”吳女俠呵呵笑道,“在哪都是一樣,人越多的地方,錢越多的地方,權力糾纏越複雜的地方,就越亂!別說天子腳下了,說不定要是天子不在這裡,還沒有這麼亂呢!”

“原來是這樣。”

“我可沒說什麼啊……”

“是。”

“咱們說話得小點聲了,不然被人聽到,多少得吃些苦頭……”

“嗯。”

“反正你早點歇息,等禁軍啊縣尉啊還有別的什麼把事情查清之前,晚上就別出去走了,也把窗戶關緊,晚上聽到動靜別出去看,就算你有本事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長京來了,就好好逛逛,好好享受一下長京的繁華。”

“有理……”

宋遊點著頭。

停頓了下,又說道:“只是在下一路走來,錢財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不知女俠是否知曉適合道人的來錢法子。”

“嗯?”

吳女俠疑惑看他。

三花貓邁著歡快的小碎步走在前頭,聞言也回頭來看他。

吳女俠彷彿來了興趣,嘴角帶起笑意,思考許久:“我一時還真不知道你這種人怎麼來錢,我也沒見別的高人有缺錢的時候,讓我想想……”

“……”

“有了!你肯定會法術吧?那個、那個逸都那個、憑空偷錢的那個,你會不會?你要是會,我帶你去一個惡官的家裡!”

“在下沒有那個本事。”

“那你會什麼?算命?可以去找那些達官貴人,我覺得也來錢。”

“也沒有那個本事。”

“那你有什麼本事……哦我想起來了!”女子一拍腦袋,放緩腳步,“你燉的牛肉好吃!我走南闖北,平生最愛吃了,但一路吃過來,你那頓牛肉在我心裡也能排進前幾位,你可以開個店,就把一樓當鋪面,專賣牛肉!我知道在哪比較好收牛肉!”

“在下確實精於廚藝,不過開飯店食鋪太過辛勞,在下一路走來已是勞累不已,最近十分懶惰,興許哪天想勤快了,便按女俠說的做。”

“那你會什麼?”

“驅邪,降魔。”

“有多會?”

“很會。”

“城門口倒常常有些懸賞令通緝令,有些是附近或城中作亂的妖鬼,尋找高人去剪除,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吳女俠停頓一下,“不過這種要麼是很棘手的,要麼是麻煩又錢少的,要是那麼好做,城中的寺廟、城外的道觀聽說也是有真本事的,民間先生更是不知有多少。別說那些了,就是咱們江湖武人,膽氣大血氣旺的,即使不精於此道,也能砍幾個小妖怪去換錢。”

“女俠昨日在城門口觀看,可有看到什麼?”

“哦……”

吳女俠卻是撓了撓頭:“我認識的字不多,我只是看他們都在看,閒著無聊,也去裝著看一下,你要想知道具體的,還得自己去看才行。”

“原來如此。”

“到了。”

“就此別過。”

“都是鄰居,別說別不別的了,你晚上在樓上走路動靜大點我都聽得到。”吳女俠咧嘴一笑,“我只希望你不打呼嚕,打也行,小聲點。”

“好……”

兩人各自開啟了自己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