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啪!”

一支畫筆掉在地上。

畫師張大了嘴巴。

其餘人表情不一,但也都震驚無比。

眾人親眼見到下人鋪開的畫紙,又親眼見到畫師提筆,每一筆都在他們注視之下,最後成畫生動無比,好似真人,已是十分令人驚歎,可哪曾想僅僅片刻之後,這幅畫上的人便好似真當活了過來,竟在紙上轉頭盯著他們。

難道幾百年前竇大家畫人成真的傳聞竟是真的?如今幾百年後,又有一位傳人繼承了他的通神畫技?

眾人皆看向了竇大師。

卻見畫師比他們還吃驚。

驚訝之下,還有些惶恐。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並沒有先祖那般畫人成真的通神技藝,這畫成真,也不是自己的畫技所至。

至於究竟怎麼回事……

倒是讓他想起了先祖教誨——

不得輕易畫人,不得輕易畫神。

不得輕易畫人,是怕畫得太真,沾了靈性,是好是壞不好分說。

不得輕易畫神,是因為神仙道行太高,若畫出他們畫像,且畫得過於逼真,便會被其知曉,有時甚至會顯靈於畫上,問你為何畫他。

道行高強的高人妖怪有時也會這樣。

難道此人道行堪比神仙?

“竇大師!”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出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竇某也不知……”

不等他們弄清楚,畫上的人便已動了起來,朝前邁出兩步,整個身體迅速從扁平多了輪廓,竟直接從畫中走了出來,儼然已成真人。

是個清修的年輕道人。

長得與畫中幾乎一樣。

年輕道人目光掃視,看見劉管家、太尉府的衙內,看見老者、中年道人和畫師,目光多停留了一下,看見後邊牆上掛著一幅二虎爭山圖,目光也多停留了一下,這才開口道:

“不知幾位找我何事?”

眾人早就瞪大了眼,聞言又是一驚。

“這……”

穆壽看向畫師,畫師只連連搖頭。

終究是老太尉更鎮定一些,咳嗽兩聲問道:“先生可是真人?”

“既是畫,也是真人。”

“為何會從畫中走出?”

“足下請人以筆畫我,在下便借畫作,以顯真身。”道人看向他們,微微一笑,“看來足下畫我並非想請我來,莫非是想以畫害我?”

“先生便是今早在我府中施法的真人?”

“稱不得真人。”

“不知真人如何稱呼?”

“姓宋名遊。”

“原來是宋真人。”

老太尉又低頭捂著嘴咳嗽幾聲,抬起頭來說道:“老朽教導無方,犬子愚笨莽撞,衝撞了真人,真人降下責罰,本是應該,只是一來一生耳聾的責罰未免有些太重了,二來老朽只此獨子,還請真人高抬貴手,解了咒術,老朽願以萬金相報,今後必好好約束,不令其四處搗亂。”

“恐怕不行。”

“為何不行?”

“不行足下又當如何?”

“老朽絕不與真人輕易罷休。”

“足下可是常太尉?”

“正是。”

“難怪府中滿是死氣。”道人搖了搖頭,“不知是哪位高人給太尉續的命?”

“什麼死氣?”

“太尉近日以來,晚上睡覺時,或是尋常閉眼時,可有覺得神情恍惚,甚至有時好似能看見自己?”

“你怎知曉?”

“太尉可有問過給太尉續命的高人,是何原因?”道人站在原地不動,只看向這位老邁的太尉,“還是隻覺得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身體太虛所致?”

“是藥三分毒,頭暈眼花又有何妨?”

“原來是藥的副作用啊。”道人點了點頭,“那想來太尉身體冰冷也是藥的副作用了?”

“真人如何知曉?”

“續命的高人可還在?”

“昨日出門採藥去了。”

“原來如此。”

“真人何意?”

“此並非續命之法,只是將老太尉的魂魄暫時禁錮於老太尉體內、再用秘法保住屍體不僵不腐。”道人搖了搖頭,“世人都說這是邪道,那位出門採藥的高人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放肆!”

老者怒喝一聲,生氣之餘,卻覺得驚慌:“即使你道行通天,也休得胡言亂語!”

“太尉可有摸過自己心跳?”

“這……”

老者立馬把手放在自己心口。

隨即逐漸睜大了眼睛。

“老太尉啊……”

道人看著他搖了搖頭:“伱可知曉?兩天前你就已經死了呀!”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是大驚。

“你……”

老太尉的眼睛陡然睜得渾圓,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竟像是卡住了,臉色一下子變白。

一口氣上不下,瞬間就倒了下去。

“太尉!”

“啊父親!”

眾人皆亂作一團。

年輕男子聽不見眾人說話,只見到自家老父與這畫中走出的道人對話,可說著說著,自家老父便瞪大雙眼,暈死過去,他哪裡知曉原因,只連忙大喊一聲,衝過去抱住自家老父的屍體。

可剛一摸到,便瞬間縮回了手——

竟是一片冰涼!

然而慌亂之下,他卻顧不得仔細思索,只繼續抓著自家老父的手,連喊了幾聲沒有回應,便立馬回頭盯著道人,眼中已經充血,咬牙切齒:

“妖道!你害我府親!”

“足下說笑了,太尉兩天前就已經死了,怎能說是在下所為?何況此般行為本就有悖於天道,太尉這兩天還覺得身體硬朗,很快就會感到身體慢慢腐爛而自己卻還清醒著,還以為自己病了,甚至可能等到身體徹底死了,靈魂依舊禁錮其中,受著折磨,直到下葬那天聽見你們的哭聲,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死了,才得以解脫。”道人對他開口說道,奇妙的是,聲音又能讓他聽得見了,“說起來在下還是幫了太尉。”

“一派胡煙!”

“足下歇氣。”

“……”

年輕男子左看右看,幾步衝過去,從牆上摘下了那幅二虎爭山圖,拿在手上一抖。

“譁!”

“顯身!”

年輕男子大喊一聲。

只見畫上被抖出一篷灰煙,像是墨跡全變成了塵埃,被抖了出來。

剎那之間只聽一聲怒吼,兩頭巨大的斑斕猛虎從灰煙中衝出,落在地上,遠比正常猛虎更大的體型帶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咬死他!”

年輕男子指著宋遊:“為我父報仇!”

“嗷……”

兩頭猛虎頓時轉頭,盯著道人。

剛想撲過去,便見道人與猛虎對視,隨口又問了一句:“不知二位山君,可知曉你們只是一幅畫?”

話音落地,兩頭猛虎俱是一愣。

站在那裡動不了了。

又見道人擺了擺手,說了句:

“回去吧。”

“篷!”

兩頭猛虎便重新炸成了灰。

說來奇妙,這畫中猛虎,和吊命死人一樣,都怕點破。

吊著命的人早已死去,既靠法術吊著,也靠自身信念撐著,一旦被點破,信念崩塌,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也就死了。

畫中猛虎本是虛妄成真,難說真假。若你知曉它是假的,且深信不疑,猛虎到了面前也能視作清風,一言道破,猛虎自然難以傷到你。若你不知它是真是假,或不知有點破的道理,或是知曉它是假的,但心中忐忑,心存萬一,猛虎近身不能坦然自若深信不疑,便也會被它所傷。

因此道人一句,它們便愣住了。

再揮一揮手,它們便又回到畫中。

不過如此道人輕鬆隨意,便驅退瞭如此巨大的兩頭猛虎,無疑使得旁邊的人都是一驚。

尤其是年輕男子,幾乎腿軟。

“足下仗著出身高貴,常在城中為所欲為,本就有錯在先,在下小施懲戒,足下卻不知悔改,反倒縱虎欲吃我。”道人對年輕男子搖了搖頭,“然而念及足下是因父親之死一時惱怒,不知其中緣由,誤以為在下害了足下父親,情有可原,在下就不取足下性命了。”

稍作停頓: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在下思量再三,也贈足下一生喑啞,願足下不聽不言之後,靜下來多多思索,早日清醒,如先前一樣,若足下從此以後多行善事,或有解開的一天。”

年輕男子繼續張嘴,卻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可他早已耳聾,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不知曉自己能否說得出聲,只一個勁的一張一合。

看錶情唇形,是在怒罵什麼。

宋遊一揮手,他便暈倒過去。

此時房間還剩三人。

道人一一看過去。

“噗通!”

管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又連連擺手,說不出話來。

道人對他揮了揮手。

“仙師饒命!”

管家立馬發出了聲音,聽見之後,自己都愣了一下,隨即才連聲求饒:“仙師饒命,此事與小人沒有任何關係!”

道人便將目光轉向了剩下兩人。

“噗通!”

畫師也跪在了地上。

“仙師饒命!小人不過是個畫師,前段時日被江湖人所追殺,躲到太尉府中才逃過一劫,若是出去,被江湖人捉住,必然生不如死,太尉叫小人畫下仙師畫像,小人起初也是不肯的,可他以性命相脅,小人別無他法,還請仙人饒命!”

道人沒有說話,只看向了管家。

“此言倒是不假……”

管家顫顫巍巍的說道。

“仙師饒命啊!”

“大師不必驚慌,在下並非好殺之人。”宋遊淡淡說道,“大師技藝通神,既是被人脅迫,並無加害在下之心,在下又怎敢傷到大師?”

“多謝仙師。”

“快快請起。”

“多謝多謝……”

宋遊最後看向了那名中年道人。

態度很明顯,逐一清算。

中年道人目光閃爍,卻還朝他行了禮,問道:“貧道姓穆名壽,道號平丘子,曾在鹿鳴山真言觀學道,不知道友在何處仙山洞府修行?”

“陰陽山伏龍觀。”

“……”

中年道人面色頓時精彩至極,連忙深施一禮:“竟是伏龍觀的仙師,貧道有眼不識真人,冒犯到仙師,請仙師降罪。”

“足下為何在此?”

“不瞞仙師,老太尉於貧道有救命之恩,今日衙內被仙師所罰,便叫人請來貧道,意圖以畫為媒,對仙師施咒。”中年道人硬著頭皮說道,“好讓仙師知曉太尉府不好惹,前來解咒。”

“不知足下準備如何待我?”

“太尉與我說,不傷仙師性命,只讓仙師察覺,貧道便打算略施小咒,使仙師察覺。”

“足下說謊了。”

“……”

中年道人低著頭,沉默片刻,這才如實說來:“貧道本想施爛身咒,使先生受其折磨,渾身潰爛,不得不回到太尉府,解咒以換解咒。”

“足下覺得,我當如何?”

“太尉於貧道有救命之恩,無論如何,自當報答。既冒犯到了仙師,便任仙師責罰,貧道絕無怨言。”

“足下既是鹿鳴山真言觀的道人,為何不在山上清修,反倒下山為亂?”

“山上清修,貧道待不下去。”

“真言觀都教這些咒法嗎?”

“此乃貧道下山之後,從江湖術士身上所學。”

“原來如此。”

“請仙師責罰。”

“便以足下之道,還施足下之身。”宋遊頓了一下,“不過爭鬥之事,斷無以一還一的道理。便也請足下此生禁言,不得講話,不得施咒,只回鹿鳴山好好清修,若有修行大成之日,自然解開,如何?”

“……”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這才拱手:

“謹遵仙師口諭!”

宋遊揮了揮手,反身走入畫中。

幾人都低頭不敢多看。

房中已然安靜下來。

等他們再次抬頭,卻見畫上一名年輕道人,分明和畫成時一模一樣,隨即只聽篷然一聲,那幅畫竟直接自燃起來,片刻間便燒成了灰燼。

除了畫師,其餘人都已說不出話了。

“……”

時間彷彿又凝固了片刻。

中年道人已感覺到身上開始發癢,剛察覺時,只是覺得表皮不適,有如螞蟻在爬,僅過片刻,已如硬草劃身。他皺起了眉頭,緊抿著嘴,只是轉頭看向了身邊的畫師,眼中閃爍光澤,片刻之後,終是放棄了,搖了搖頭。

隨即提筆,在桌上寫字:

“大師身懷絕世秘寶,牽扯此事,難以脫身,還請速速離開。”

畫師一看,頓時大驚。

接著連忙躬身施禮:

“多謝先生!”

中年道人沒說什麼,擺了擺手。

畫師哪敢多說,只快步離開此地。

此時道人身上已宛如蚊蟲撕咬。

這種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下山混跡長京江湖以來,他不知用這般咒術對付過多少人。

此時親身經歷,也算報應。

感謝“風刺屠神”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