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山丘連綿起伏,多數地方都沒有人煙,行走其中的,唯有一名道人、一隻女童和一匹棗紅馬而已。

三花娘娘特地保持著人形,好揣著自己的錢,不時便要伸手摸一摸。

“原來羊子這麼貴!”

“大晏人喜歡吃羊。”

“大晏人喜歡吃羊。”三花娘娘重複著卻忍不住感到費解,“大晏人為什麼不喜歡吃耗子呢?”

道人只笑而不語,繼續往前。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加上棗紅馬,時而攀上山丘,時而下坡緩行,時而又在天邊的山脊線上行走,尋找著道路,也尋找著那座龜城。

黃昏時候才終於走到。

這裡較為平整,山丘很矮,幅度也緩大地上隱隱可見一條土色的長龍,連線著一座土城。

土城周邊倒也不能說寸草不生,不過畢竟鬼氣重陰氣盛,周邊的草也大多長得不好,枯黃了一大片。

宋遊遠遠停下,盤膝而坐。

從被袋裡掏出一個小玉瓶,服下燕兒丹,便化作燕子。

飛上高空,更覺草原無邊,大地的邊沿都成了弧線,夕陽正緩緩落下,一片壯美。清涼的空氣與廣闊的天地為飛行多添了一抹自在。

下方的土城也更直觀的展現出來。

這原是一座軍事要塞。

為何要叫龜城?

因為它的主體大致是個橢圓,四個方向又築有突出來的甕城,整個形狀便像是一隻烏龜,有著四足,因此得名。

燕子撲扇著翅膀,自由變化方向,在空中輕巧的掠過。

不像是在觀察,更像是在玩耍。

在體驗凡人體驗不到的自在。

由高空看去,龜城通體由黃土築成,四周有護城河,城外有個池塘,修有廟宇,不知原本供奉的是誰,如今已然荒廢。城內許多房屋,不知原本都是分配的什麼作用,幾乎都沒了房頂,也沒了大門,看起來像是被大火燒過,像是早已荒廢,又像是還有人住,頗為奇怪。

看起來至少也能住幾千人。

此外龜城還連線著長城。

一條通往言都的方向,一條通往北邊,應當是直連邊境。

不過這龜城也好,長城也罷,都是前朝修的了,不知是不再符合大晏國情戰略,還是原本設定便有不合理之處,目前已經被廢置了,長城上的破損之處都沒有人再去修繕。

慢慢的,天光暗了下來。

燕子降低高度,幾乎從龜城頂上掠過去,隱約看見下方出現了鬼影,不等鬼影發現它,便輕巧掠過,飛出了城外,似是要歸巢而去。

“……”

燕子撞進道人的身體。

道人也睜開了眼睛。

三花娘娘乖巧的坐在他旁邊,又把錢拿出來數了一遍,這才戀戀不捨的放進被袋裡邊,隨即變回貓兒。

“走吧。”

道人站了起來走向遠方。

貓兒和馬皆跟在身邊。

遼闊的大地上,黃土築造的長城直通向前方龜城,道人一路走到長城下邊,便沿著長城走,既看遠方,也看這條長城,時不時低頭,能在腳下看到不知多少年前未被清理乾淨的碎骨、布料和箭簇殘片。

也許多年後還會被人挖出來。

沒走出多遠,天便黑了下來,今夜的月光倒是比昨夜要明亮一些,不過仍舊看不清楚。

道人摸著黑往那個方向走。

“有人出來……

“哦!是鬼!”

貓兒伸長脖子往前邊看,對道人說。

“人多麼?”

“一、二……十個。”三花貓逐一數道又說,“他們往我們這裡走了,是走的這上面。”

“發現我們了嗎?”

“好像沒有。”

“這樣啊……”

“我們怎麼辦?”

“三花娘娘說怎麼辦?”

“他們好像一邊走路一邊講話。”貓兒伸長脖子,就差站起來了,視線不僅透過黑夜,且看得很遠,眼中閃爍著濃濃的好奇,“我們可以悄悄躲著聽聽他們在說什麼,那樣肯定很好玩。”

“就按三花娘娘說的辦。”

宋遊微微笑道,繼續往前邁步。

貓兒似乎對偷聽偷看和隱藏蹤跡有種特別的執念,隨著越走越近,不僅自己放輕了腳步,還回頭叮囑道人也小心一點、靠著長城邊上走。

宋遊只好照著她說的做。

雙方越來越近。

一方在長城上,一方在長城下。

道人已經停下了腳步。

夜風往這邊吹,倒確實聽到了上邊傳來的說話聲。

討論的竟然似乎還是自己。

“禾原那麼大的妖魔啊,天生地養的神靈,居然也能被除掉!”

“再大的妖魔,又怎能比得過神仙?”

“那可說不準,地上的人不也有造反成功的嗎?說不準天宮也會改朝換代!”

“這你也敢說?”

“活著不敢說,死了還不敢?何況聽說禾州的妖魔根本不是被天宮的神仙除掉的,是被一個地上的道人除掉的。”

“地上的道人?神仙下凡還差不多!”

“聽說帶著一匹棗紅馬,一隻三花貓,神通廣大,本事滔天,硬是在禾原上……那禾原你們原先知道吧?一片掌平啊,那道人硬是從別的地方搬來了一座大山放在禾原中間,將那妖王給鎮壓了。”走在最前邊的鬼說著,又有些憂心,“我有時候就在想啊,禾原那麼大的妖王,在北邊幾個妖王裡邊就算不是最能打的,也是最難剿滅的吧?都被鎮壓了,咱們這群鬼在這裡,呵,也不知道能逍遙多久。”

道人站著不動,貓兒和馬也站著不動。

這群鬼便從他們前方和頭頂走來,越走越近,時走時停,走得慢吞吞,好似完全沒有發現就站在下邊的一行人。

“前幾天不是打了雷嗎?那可是晴天。有一道就劈在北邊城樓上。”

“唉,這陽間啊,是活人的世界,怎麼能容得下我們?等雷公騰出手來……”

“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

“我也是。”

“有人!”

這一隊鬼不愧曾是邊軍精銳,即使視線都在遠處,天又黑漆漆,依然發現了底下的人。

眾鬼紛紛趴在長城邊,往下一看。

藉著月光,果然見到有人。

不僅有人,還有馬。

“什麼人?”

“是人是鬼!”

“是鬼是妖?”

頓時有鬼從上邊跳了下來。

丈高的長城,輕鬆落地。

其餘鬼見狀也紛紛跟上。

剛剛好十隻鬼。

有的鬼還穿著生前的盔甲,或是殘破或是完整,有的鬼則沒有,只穿著布衣,不過所有鬼都沒有兵刃。

“呼!”

一隻鬼高高躍起,當先朝宋遊撲來。

三花貓神情一凝,張口吐氣。

“呼……”

一大篷火焰炸開,照亮黃土長城粗糙的表面,照出滿地枯草,也照出此處的人與鬼。

“啊!”

那鬼以更快的速度縮了回去。

其餘鬼倒沒有那麼暴躁的脾氣,直盯著下方被火焰映出的道人、三花貓和棗紅馬,頓時都睜大了眼睛。

“這……”

剛剛還在當做神話一樣談論的人物,這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這種感覺實在難以言表。

道人看向他們,一臉平靜。

他們也看向道人,卻是震驚無比。

“見過仙人……”

一隻身著盔甲的鬼當先抱拳行禮。

“見……見過仙人!”

其餘鬼也紛紛效仿,聲音都在發抖,又各自有著不同的口音。

“諸位這是要去哪?”

“……”

眾鬼一時面面相覷。

還是那名最先開口的穿著盔甲的鬼出聲說道:“回仙人,我們,我們四處逛逛……”

“在巡邏嗎?”

“回仙人,不敢欺瞞仙人,只是無聊出來逛逛,不過若遇到惡鬼邪魔,我們倒也確實出手誅殺過。”

“原來如此。”

宋遊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人是完整的,鬼則不是,沒了肉身,很多鬼都有執念,又要忍受和生前習慣完全相悖的生活環境,有些奇奇怪怪的行為也都是常事。

就好比長京的書生鬼。

再看這些鬼——

不僅口音不同,面容也有不同,有些看起來像中原人,有些看起來又像草原人,北方南方都有,甚至有人長著西域的面孔。

這在大晏的邊軍中也很正常。

“不知仙人……可是在禾原鎮壓了那妖王的仙人?”

“諸位久居於此,又死後成鬼,晝伏夜出,與人應當少有接觸,又是如何知曉的呢?”宋遊反問道。

“……”

聽見他承認,眾鬼更是一片驚訝。

雖說是邊軍精銳,但再怎麼精銳,也會畏懼朝中大官與天上的神仙,何況是這一位。一時眾鬼都以為他是來除鬼的,自己的又一次死期到了。

“回……回仙人……”

先前那名說話的鬼顫抖著行禮道:“南邊草頭關和北方邊境常有通訊往來,都是軍中的弟兄,無論是誰,但凡從咱們這路過的時候,往往都要帶點肉食和酒來祭咱們一杯,哪怕是新兵也一樣。有的路過時,會在附近隨便找個地方過夜,遇見這種,咱們一般都會找過去感謝一番,順便和他們說說話,要是不在附近過夜,就沒法了。”

“原來如此。”

“仙人……”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不是神仙,諸位叫先生或道長都可以。”宋遊微微一笑,“在下此來也沒有那麼大的惡意,諸位不必害怕。”

“那先生深夜來此是……”

“聽說這龜城中常常有鬼趁夜出去遊蕩,禍害當地人的牛羊,又曾嚇死過人,加上像是諸位這樣的、死後集體成鬼的情況,真是少見,所以在下想過來漲漲見識,也勸諸位安分一些。”宋遊說著,頓了一下,“不過現在聽來,雷公已然注意到了這裡,那便輪不到在下管了。只是走都已經走到這裡了,便進去漲漲見識好了。”

“這……”

眾鬼聽了又面面相覷。

宋遊則對他們問道:“幾位可是要繼續往前閒逛散心?”

“遠安城就在前邊,以我等的本事,定是阻攔不了先生。遠安也早就沒得城門了,白天哪個都能進出,晚上也不過能嚇到凡人罷了,實在沒得什麼可以阻擋得住先生的。”那個鬼開口說道,“先生既然只是想進去逛逛,便由我等帶先生前去好了。”

“這樣好嗎?”

“先生是神仙,能為先生帶路,是我等的榮幸,有何不好?”

“這卻是折煞我了。”

“請!”

這鬼說完便做出請的手勢,往前帶路了。

宋遊不禁多看了他幾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