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後,謝姓商人如約請宋游出去閒逛,還有別的幾個商人同行。

這裡是他們的目的地。

謝姓商人每年都來一次,從他的祖父開始,就走在這條絲綢之路也是黃金商道上。

從長京出發,到達這裡,九千里路,中間不停,哪怕以他們的腳力,也得走三四個月,來回一趟就是七八個月。

避開一年中最冷和最熱的那段時間,一年剛好可以往返一次。

謝姓商人已經走了半輩子了。

前年走得最為艱難,去年大漠裡憑空多了口滴水泉,走得比前年稍微好一些,今年乾旱稍緩,便又好走了一些。

是他們撐起了這條絲綢之路的繁華,也是他們構築了東西方文明交融的橋樑,不說別的,就是宋遊路上吃的西瓜,也是他們為了帶水、一路從極遙遠的地方帶過來啃過來的。也許在這個時代,他們只是一名極不起眼的商人,可放到史書中,卻註定是一條燦爛星河中的一粒星沙。

同時他們對玉城也十分了解。

“先生既是遊歷天下的,到了玉城,定然要去東城門口,那是玉城最大的城門口,修得很氣派。”謝姓商人對他說道,“每次朝廷使臣或者軍鎮裡的將軍到了玉城,玉城國君就在這裡親迎。每天早晨這裡都很熱鬧,賣什麼的都有,過了半下午,則有數百人在這裡唱歌跳舞,玉城人最愛的事情就是跳舞,這麼多人一起,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在下記下了。”

黃昏之下,土黃色的西域城池,樂曲在空中飄蕩,數百人一起跳舞,宋遊好似已經想象到了那般畫面。

“道人若有興致,也可以一起去跳,他們熱情得很。”

“在下不精此道。”

“哈哈哈……”

謝姓商人笑了笑,隨即才說:“要說玉城有什麼好的,我們也說不出來,它其實沒有長京繁華,也沒有長京玩的花樣多。我們到了這裡,做完該做的事情後,也就是大吃幾天,休息幾天,找找,嘿嘿,樂子,也就回去了。可是說來也怪,到這裡的時候想家想長京,離了這裡,卻又莫名惦念著這個地方。”

身邊另一名商人笑著說道:“也許咱們天生就是在這條路上奔走的命!”

眾人商人頓時都笑起來。

一時也有種異樣的豁達與豪爽。

萬里之遙,異域他鄉,山水重重,危機無數,而且孤獨枯燥,走在這條路上,是需要有莫大的勇氣的。

從古至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有過許多次展現自己莫大勇氣的時候,但在這些展現人類極致勇氣的瞬間中,一定有那麼一個片段,屬於當初那名孤身一人踏足西域、行走萬里的探路者。

隨後無數商旅行人,都是他的追隨者。

這幾名商人都姓謝,本就是親鄰,算是族親或同鄉,這樣的關係在這條路上的商隊中十分常見。

當有一人攫取到這條路上的巨大財富後,自然而然便會吸引身邊最親近的人,當他們需要人手來幫忙時,在這條漫長而危險的路上,首要考慮的自然也是自己的族親或同鄉,這條天然的社會紐帶自然而然的會將他們聚集在一起,長此以往,會形成固定的商隊。

只是不知大晏之後,新的朝代還能否將西域納入版圖。

“若是先生想問這玉城之外都有些什麼風景,我們就不知道了,除了來時的路,這些年來,我們還從未去過玉城別的地方。但要是先生問玉城裡邊都有哪些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我們倒是知道一些。”謝姓商人說著看了看宋遊身邊的女童,“只是有些地方先生可能不方便去。”

“那就算了。”

“那先生可是錯過了。”謝姓商人不禁笑道,“西域舞姬的美,可是與中原女子全然不同的。”

“……”

宋遊笑而不語。

倒是身邊女童一臉困惑,忍不住問道:“什麼美?三花娘娘也去看看!”

“哈哈……”

商人不禁大笑,卻沒有多說,而是帶著他們繼續在玉城中閒逛

有人帶著,一邊逛一邊為他講解,這是什麼,為何如此,帶他走進當地的風土人情,無疑與自己獨自走過、獨自觀看是完全不同的體會。

日頭逐漸升高。

“快到中午了,今日宜讓我等做東,請先生嘗一嘗玉城的羊肉湯和烤饆饠。”謝姓商人指著前方一家店鋪,做出請的手勢,“這邊的饆饠和長京的饆饠可不一樣,長京的饆饠是煎炸的,這邊是在爐子裡烤出來的,別有一番風味。”

“昨日才蒙受了幾位的恩惠,還沒有還呢,今日又承蒙幾位邀約帶路,這才得以看到玉城風土人情,怎能再讓幾位破費?該我們請幾位吃飯才對。”

“哪有讓道人出錢請吃飯的?”

幾人哈哈笑道,帶著宋遊進了店中。

依然是石頭建築,有個門面,地上是有些發髒的布毯,上面鋪著草編的蒲團,擺著許多矮桌案,裡頭坐了一些人。

謝姓客商用當地話與店主交談,宋遊只說了句“我吃什麼我家童兒就吃什麼”,此外沒有插話。

不多時,食物就端上來了。

羊肉湯是用小的陶盅熬煮的,像是茶盅一樣,每人一盅,裡頭就是一大坨的羊肉加上胡蔥煮的湯,除了鹽和水沒放什麼東西,裡邊帶著油花的羊湯和燉煮得發白的大坨羊肉,看起來很有食慾。

一端上來商人就招呼他開動。

宋遊吹涼,先嚐了一口。

僅是羊肉的肉質,就已經撐起它的美味了。

烤饆饠則很像是烤包子,方形的,外殼被烤得酥脆,裡頭是羊肉與胡蔥,被鎖在裡面烤熟過後,湯汁豐富,肉香濃郁。

宋遊學著他們的樣子,先小心咬破一個角,吃外頭這層皮,這層皮也是有意思,外面被烤的酥脆堅硬,裡頭與肉湯接觸,卻又是軟的,並且吸飽了油水和湯汁,面香混雜著肉香,讓人陶醉。

三花娘娘又學著宋遊。

旁邊不斷傳來說話聲,是當地人在用自己的語言交談,神情很驚異,似乎故事也很有趣,吸引了不少客人專心聽。

就連和宋遊同桌的幾名商人也不由自主的頻頻朝他們投去目光,只是有人聽得投入,有人則偶爾露出疑惑之色,宋遊猜即使是他們,也不是每一個人在當地話上的造詣都很高。

“這些人在談論城外山上的怪事。”謝姓商人對宋遊說,“不知先生有沒有聽說過一百多年前四萬大軍被妖怪冰凍在城外山上的故事,前兩天不知怎麼回事,山下有當地人察覺到山上流了許多水下來,趁著白天上山檢視才發現,那片山中本來應該全是冰凍的兵馬將士,現在不僅冰凍的兵馬將士沒有了,還全被泥石所掩蓋,連山中的湖都沒有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倒也聽說過。”

宋遊如實的回答道。

女童則坐在他旁邊,直接上手拿著陶盅裡的羊肉啃著,像是沒有聽見他們說的話,還撕出一小絲肉質纖維,回身伸出店外,想餵給燕子。

然而店中人太多,燕子不願來。

“聽說當年那支大軍去委欄國可是搜刮了無數金銀珠玉、奇珍異寶回來的,也不知那些珍寶還在不在,要是我們撿到,可就發財了。”一名商人捏著烤饆饠,不禁暢想道。

“哪有那麼好的好事!”

“當心被妖怪給吃了。”

宋遊只是笑著聽,分享他們的輕鬆。

“這玉城的怪事倒是越來越多了,尤其是這幾年來。”謝姓商人當做席間閒聊,“剛才這家店的店主還在說,前兩天他們在家中吃飯,本來做好了一隻燒雞,正準備吃,結果剛剛端到桌上,燒雞就不翼而飛,連盤子也沒有剩下,你們說怪不怪?”

“!”

小女童啃肉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直愣愣的將謝姓商人盯著。

商人是能看出這名道人與這名女童的不凡的,尤其是自己明明講著小孩子都會感興趣的奇異之事,這名女童卻一直像是沒有聽見,他不由得便將目光往她身上多放了一點,此時倒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眼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過了一下,小女童又恢復如常,繼續低下頭,抱著羊肉啃著。

商人發現這女童吃肉不咀嚼——

她只用嘴將肉撕下來一點,放到牙邊上咬兩下就吞了,沒有一個研磨食物的動作。

“店主知道是什麼妖怪把燒雞拿走的嗎?”

道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猜想。

商人連忙回過神來:“這怎麼會知道?”

“這種怪事是第一次發生嗎?”

“倒是聽說玉城出現過不少次東西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甚至有些就當著人的面消失,但以前多是些珍奇寶物,還少有丟只燒雞的。”謝姓商人不禁笑著對他說,“但哪怕這種事情發生得再多,也不可能知道是什麼妖怪做的啊,否則早就找上門去了。”

“那豈不是白白丟失了?”

“那不然還能怎樣?”謝姓商人說,“城中那麼多珍奇寶物,不也白白丟失了,更遑論一隻燒雞了。”

“有理。”

宋遊點了點頭,又將自己陶盅裡的羊肉叉到三花娘孃的碗中。

“二哥的玉城話就是說得好啊。”旁邊有一名年輕些的商人打趣道。

“先生有所不知,你面前的這人啊,前些年娶了一個玉城的舞姬做小妾,怕是每日都和她甜言蜜語,你儂我儂,話才能說得這麼順溜。”

“真令人羨慕啊……”

席間響起一陣暢快的笑聲。

每人兩三個烤饆饠,加上一盅羊肉湯,看似不多,其實很紮實,閒聊打趣之間,個個便都端起陶盅喝最後一口湯了,順便藉著這口湯,將手上的最後一口烤饆饠也給送進肚裡。

“先生可還吃得慣?”

“吃得慣吃得慣。”

“吃得慣就好,在這邊吃飯,大多時候不是饢就是肉,就怕先生從中原來的吃不慣。”

謝姓商人一邊掏錢一邊說道。

“請務必讓我們來請。”

宋遊立馬說道,語氣誠懇。

與此同時,女童也連忙掏出了錢。

幾番推辭,宋遊皆不肯讓。

謝姓商人只得作罷,叫來店主,又給他充當翻譯。

不知是這邊肉價便宜,還是大晏鑄的錢在這邊購買力要高一些,一頓飯吃下來,這麼些人,以肉為主,居然不到三百錢。

宋遊從三花娘孃的手中接過錢袋,從中挑出一塊碎銀子,大概有四錢的樣子,問過謝姓商人後,這才遞給店主。

“不用找了。”

謝姓商人也翻譯了這句。

店主恭敬之餘,立馬又多幾分喜悅,喜笑顏開的離去了。

“先生出手太大方了。”

“只是與他有緣。”

“哦?怎麼個緣法呢?”

“這卻是不好說。”

“哈……”

商人笑了笑,沒有追問。

出門往右,又到一處院子前,依然是帶著濃濃西域風格的院子,沒有招牌也沒關門,裡頭不知是做什麼的,幾名商人卻好似期待已久了。

“先生,我等就陪先生到這裡了,先生若要回去,只需沿著前方直走,不到一里,就是我們落腳的車馬店了。先生只看院落也知曉,這裡和車馬店是在一條路上,都是大院,都背靠著河。”謝姓商人哈哈大笑,說道,“今夜我們就不回去了,免得半夜凌晨又聞到烤肉香,也不知烤的是羊肉馬肉還是人肉,又不敢出去看,怪嚇人的。”

“也好。”

宋遊也向著他們拱手:“便多謝幾位相邀了,也祝幾位玩得開心。”

“哈哈哈……”

幾人立馬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倒是三花娘娘好奇得很,心裡像是貓抓似的,伸長脖子,探頭探腦要往裡頭看,只是礙於自家道士在身邊,沒有貿然進去。

“告辭。”

“明日再見。”

幾人便進了院子。

道人攥著頻頻回頭的三花娘孃的手,也邁步離開了這裡。

“盛夏時節,正是瓜熟時候,光吃饆饠和羊肉終究有些幹了,嘴裡也全是羊肉味道,我們買個蜜瓜,找個路邊陰涼地坐下來吃,豈不美哉?”

宋遊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