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義銀雙目圓睜,急問道。

“雪乃?她怎麼樣了?”

石田三成鞠躬道。

“主君放心,高田雪乃大人被中同組救了出來,正在伊賀國修養。”

義銀鬆了口氣。

當初他讓雪乃保護足利義輝,是希望她留在將軍身邊。以自己對雪乃的看重,足利義輝會保護好她,不讓幕府那些汙濁傷害雪乃。

可不曾想到,幕府那些人竟然膽敢弒君,足利義輝這個笨蛋怎麼就不知道防著她們呢?

要是高田雪乃因為自己的命令,保護足利義輝而死,義銀都不敢去想這個可怕的結果。

對於足利義輝的愛戀與幫助,義銀表示感激與善意,為她的不幸而悲傷不已。

可要是高田雪乃出了事,義銀會恨自己一輩子。在他心中,雪乃是妹妹,是女兒,是他一手攙扶成長的自家孩子。

在別人眼中尊貴的足利將軍,在斯波義銀心中的地位未必強過高田雪乃這個微不足道的劍客。

此時的義銀還不知道,足利義輝是被明智光秀害死的。

在他心中雖然有對足利義輝戰死的哀痛,但在這個亂世裡,死人是尋常事,他也只能接受現實。

若是有一天他明白了真相,知道明智光秀為鳩佔鵲巢之策,害死足利義輝,那個為義銀付出良多又一無所獲的傲嬌女子。

義銀會怎麼想?

他不可能為了足利義輝去撕開三好上洛的真相,讓天下人看到斯波家在此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還有那麼多他在乎的姬武士,在斯波家名之下混飯吃,他不能毀了她們的未來,他要帶領她們熬過這個亂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閉嘴,懷著對足利義輝深深的愧疚,緊緊閉上自己的嘴。

越愧疚越懷念,足利義輝將成為他心底最不可能被淡忘的那個女人,永遠活在他心中。

明智光秀,上杉輝虎,還有其他愛慕義銀的姬武士心心念唸的東西,義銀之心被足利義輝取走了。

她們爭不過足利義輝,因為活人無法戰勝死人,回憶中的人會越來越完美。比起現實中的齷蹉,腦海中的她會在思念中不斷昇華。

而此時,義銀還未察覺到這一切,他正在頭疼現實的麻煩。

只聽石田三成隻言片語,斯波義銀心裡就認定,足利義輝肯定是被幕府內鬥給坑死的。

當初,三好長慶如日中天,三好四姐妹齊心上洛,幕府一方都能與之周旋多日。

足利義輝的實力雖然不強,但近幾方方面面的關係錯綜複雜,足利將軍的地位特殊,她沒那麼容易被人掀翻。

三好長慶一代人傑亦是悔恨而退,三好義繼這個連三好家內部都擺不平的稚嫩家督,竟然可以輕易成功上洛。

這件事絕對有問題,足利義輝她絕對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斯波義銀沉思不語,思索自己離開近幾才不到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幕府內部徹底撕破臉,有人竟敢鋌而走險弄死足利義輝。

他心中焦躁,只感覺迷霧重重。中同組是在近幾吃閒飯嗎?藤林姐妹這兩年不做事嗎?明智光秀到底在忙什麼?

近幾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義銀竟然連一絲風聲都沒有收到。中同組傳來的近幾情報都是風平浪靜,毫無波瀾,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義銀抬頭高喊一聲,外間的蒲生氏鄉走入本陣幕府,鞠躬聽令。

“去,去把百地三太夫找來。”

“嗨!”

大雪封路,關東鏖戰,斯波義銀被綁在關東一時無法脫身。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報,先把軍同組派回近幾獲取真相,再考慮其他。

上杉輝虎看著蒲生氏鄉走出本陣去召喚百地三太夫,臉色已經非常難看。

從石田三成提及日本國王之印,她就感到不安。斯波義銀找百地三太夫這個忍眾頭子能有什麼事?一定是派回近幾,探查情報。

他這是在為迴歸近幾做準備!

上杉輝虎抬頭看向斯波義銀,義銀也在朝她投來目光,雙方的視線在半空中觸碰。

義銀迅速撇開頭,上杉輝虎目光中的憤怒與不解,讓他十分恐慌。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

隨著足利義輝的意外死亡,斯波義銀原本欲拒還迎的綠茶戲,是演不下去了。

上杉輝虎已經無所顧忌,斯波義銀身上的護身符被撕下來,他的未婚妻死了,他自由了。

沒有足利義輝這塊擋箭牌,義銀怎麼應付侵略似火的上杉輝虎?

更糟糕的是,雙方還在關東攻略的緊要關頭,對圍困小田原城的戰略決策產生了分歧。

軍國大事與兒女情長攪和在一起,讓義銀心慌意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上杉輝虎質疑的目光。

他這個男表子,演技派茶藝大師的無恥行徑,終於要在今天露餡了嗎?

斯波義銀心亂如麻,上杉輝虎卻不願意再保持沉默,她說道。

“謙信公,關東攻略正在重要關頭,您是否想要中斷戰事,關注近幾?”

上杉輝虎還是保持了最後一絲理智,足利義輝對她有恩,將軍之死她不能冷漠得無動於衷,必須悲痛欲絕。

她的問題只能用中性的言辭表達,不能授人以柄,她要的是義銀的明確態度。

義銀看了她一眼,她的面上充滿了期待。義銀卻知道,自己必定會讓她失望。

將軍被弒,幕府大亂,斯波義銀一定會回去。他的根基在近幾,他的名分在近幾,不能不回去。

足利義輝臨死之前,將日本國王之印交給了高田雪乃。這張新幕府洗牌的王炸,義銀必須回去捏在手裡。

從功利的視角看,在這件事上他與上杉輝虎的利益並不一致。

上杉輝虎與京都幕府的牽扯極少,關東攻略成功有望,她甚至可能希望近幾亂起來,才沒有人在背後使壞,掣肘她一統關八州。

一旦關八州武家屈膝於她的大旗,上洛京都奪取天下,就是上杉輝虎的下一個目標。

而斯波義銀不一樣,他如果不回近幾,大亂之後的幕府會重新洗牌,斯波家將被排除在新幕府的利益分配之外。

義銀手持御劍,回到近幾又能拿到金印,兩張王牌在手,完全可以參與近幾博弈,在新幕府中佔據更多利益。

大把好處等著自己回去拿,他為什麼不回去?為了愛情嗎?

如果遲疑不回,拖到近幾亂局塵埃落定,新幕府眾姬一定會聯手排擠斯波家。畢竟足利義輝死得不明不白,誰都怕她丈夫回來鬧事。

等新幕府穩固之後,被排擠的義銀還有什麼名分統御關東侍所?

足利義輝慘死,他這個未婚夫不肯回近幾,仁義謙信公的人設立馬就會塌方。

更可怕的是,關東侍所是幕府機構。新幕府排斥義銀,新的足利將軍還會不會承認關東侍所呢?

要是留在關東,對近幾亂局視而不見,義銀可能得到的最差結果就是根基盡毀,只能依附於關東的上杉輝虎。

上杉輝虎覺得沒問題,她愛斯波義銀,願意與他分享一切權力。

但斯波義銀無法接受,被施捨的權力那還是權力嗎?哪天上杉輝虎翻臉收回去怎麼辦?

斯波義銀征戰數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名望勢力,最後卻要懸掛在上杉輝虎的一念之間,他怎麼能安心認命?

這幾年他睡了多少女人,但就是沒有上杉輝虎!以上杉輝虎的脾氣性格,萬一知曉義銀豐富的肉體歷程,絕對會鬧出天大的事。

義銀要是肯把自身命運交到她人手中,當初在尾張就給織田信長當外室,被金屋藏嬌了。

他要在這個女子為尊的世界,站著把尿撒了,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當初對織田信長不願意妥協,今天對上杉輝虎也不會願意。

面對上杉輝虎看似不經意的詢問,斯波義銀掃視了一眼石田三成與直江兼續,她們面色都不太好。

義銀笑了笑,這兩個人太聰明瞭,這會兒大概是渾身難受吧。

他說道。

“石田姬,直江姬,你們兩人快馬加鞭趕來,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兩人如釋重負,知道兩位主君要密談,趕緊行禮告退。

望著她們略顯狼狽的背影踉蹌走出幕布,義銀慢慢皺起眉頭。事發突然,他也是毫無準備,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上杉輝虎。

忠貞不屈的義理武家?悲傷逆流成河的未亡人?還是利益勾連的狗男女?

什麼態度能讓上杉輝虎幫自己度過這關,協助自己回返京都,保證關東局面不會因為自己暫時離開而崩潰,義銀沒有把握忽悠住她。

斯波義銀沉默不語,上杉輝虎卻是急不可耐。如今沒有外人,有些話可以開誠佈公談一談。

上杉輝虎微微低頭,看不清她的面色,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

“謙信公,您真要棄我而去?”

義銀摸不準她的想法,想了想,輕輕回了一句。

“對不起。”

上杉輝虎發出一陣瘮人的笑聲,就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一般,重複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猛地抬頭看向義銀,雙目中飽含淚水,恨恨道。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近幾大亂,就讓她們亂去啊!

沒有京都掣肘,你我正好聯手拿下關八州之地,此乃王霸之基。日後同心協力上洛,這天下可以是足利的,也可以是斯波的。

您知道我對您的心意,您在意斯波家的未來,我可以給您的。我什麼都可以給您,只要您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給!

可為什麼?您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足利家在鎌倉幕府時代,為了打消前北條家執政的忌憚,不得不休夫再娶前北條家的公子。

足利家督前夫的嫡女被迫貶為庶女,這位就是斯波家的先祖,也是斯波家在足利一門親族中獨特地位的由來。

足利義輝被弒,河內源氏嫡流斷絕。不論幕府選了誰當將軍,都不是足利義輝指定的繼承人,名分上先天不足。

上杉輝虎明言斯波天下,已經是在規劃未來。只要斯波義銀肯和她結緣,上杉斯波合流後將以斯波苗字為尊。

足利家無後,斯波家繼承,從武家傳統說得過去。只要拳頭夠硬,所有武家都會選擇閉嘴。

越後若真能拿下關八州之地,養精蓄銳起兵上洛,拿下京都之時,就是足利幕府改稱斯波之日。

上杉輝虎自覺誠意滿滿,雙目充滿期盼得看著對方。為了心上人,她已經讓步到這份上,義銀應該會被感動吧?

但她灼熱的雙目之下,卻是義銀悄然避開的視線。上杉輝虎火熱的心也隨著義銀的長時間沉默,越來越冷。

義銀心中一嘆,上杉輝虎的確對他是真愛,竟然願意以這種方式幫他復興斯波家。但這件事他不能答應,原因有三。

其一,上杉輝虎的表態嚴重侵犯了上杉家臣團的利益,甚至是關東武家的利益。

斯波義銀的關東侍所與上杉家臣團的衝突越來越激烈,雖然有關東攻略對外輸出矛盾,但關八州之地被征服後呢?

用關東武家的命,去上洛去死人,最後讓斯波義銀坐享其成,上杉家臣團能答應嗎?

關東關西的矛盾由來已久,日本島國的特殊地形,把平原分得零零碎碎,沒有一塊強大的平原地帶可以鎮壓整個日本。

關東平原很強,但近幾的大阪平原,近江盆地也不弱。加上臨近的濃尾平原,足以與關八州抗衡。

農耕時代的戰爭就是拼糧食,拼人口,拼誰的土地能供給更多物資。在海外貿易崛起之前,雙方互不相讓,源平合戰便是一個明證。

武家形成幕府,大名,地頭,地侍的封建分封體系,是適應日本碎片化的地理格局,無奈形成的。

學習唐朝制度的天皇朝廷發現,中央設立在哪裡,都沒有足夠的力量鎮壓整個日本,天朝的集權體制在這島國水土不服。

之後統御天下的幕府也遇到同樣的問題,只能下放地方管理權,保留仲裁權。以守護體系平衡地方勢力,降低管理成本控制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