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井順慶可操作的迴旋餘地,其實很小。

她必須在義銀回來之前,搞定興福寺長覺,完成權力交接。這樣才能不給歸來的斯波義銀留下口實,有理由介入大和佛國紛爭。

長覺雖然政治上鬥不過筒井順慶,但興福寺另闢蹊徑,耍無賴的本事一流,她們竟然選擇了躺平。

這下,可是給筒井順慶出了個大難題。

興福寺是法相宗的山門,在宗派博弈中,日益衰弱的法相宗被高野山的真言宗舊派兼併,這才由真言宗的長覺法師擔任興福寺座主。

奈良之地從平城京時代開始就廣傳佛教,至今已近千年,民眾虔誠,香火鼎盛。興福寺作為大和佛國的法統所在,地位非同小可。

若是興福寺以刀兵對抗筒井順慶,她大可以借題發揮,拿下興福寺。只要不傷及長覺法師的性命,其他都好說。

可興福寺不搞硬對抗,擺出一副放棄世俗權力,專心禮佛的姿態,這下可把筒井順慶整蒙了。

興福寺地位崇高,若無對抗,筒井順慶也不敢隨便衝入佛寺,挑釁法統。

她只是尼兵團的首領,又不是佛祖,沒膽子在興福寺大動干戈。萬一弄出滅佛慘案,高野山上人直接把她指為佛敵,那可如何是好?

寶藏院胤榮,她為興福寺長覺選了一個好對策,那就是不抵抗。

若是沒有斯波義銀的存在,長覺法師一旦讓步,就再沒有機會拿回世俗權力,筒井順慶的目標也就達成,從此大和佛國統治權易手。

可斯波義銀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於頂,筒井順慶如果不能拿下長覺法師,把她控制在自己手裡,隨時會被翻盤。

就在筒井順慶兩難之際,京都出了大事。

義銀想了想,問道。

“筒井順慶有沒有摻合三好上洛一事?”

尼子勝久搖頭道。

“我也想過,但覺得不太可能。

若是筒井順慶參與了京都事變,那她絕不會嚇得馬上退兵。她這麼做是唯恐您誤會,遷怒於她。”

義銀點點頭,筒井順慶應該是被明智光秀坑了。

足利義昭從小生活在興福寺,身份從未暴露。可京都事變之前,足利雙生女之事忽然傳得沸沸揚揚,大批幕臣前往興福寺探查。

這件事與筒井順慶脫不了干係,也只有她這個大和國的地頭蛇,才能在短時間內幫明智光秀查清足利義昭的身份。

結果京都動亂,誰都沒想到足利將軍會死在二條城。筒井順慶知道此事,一定是嚇得魂飛魄散。

聯想足利義昭的身世,興福寺瞬間變成一個燙手山芋。

到這時候,筒井順慶還考慮什麼圍困興福寺,想辦法謀奪大和佛國權力?趕緊跑路,別沾上弒殺將軍的嫌疑,才能保全自家性命。

義銀想清楚前因後果,不禁嘆息一聲。筒井順慶也是聰明,跑得飛快,讓人抓不住把柄。

她以保護之名包圍興福寺,秋毫無犯,突發事變後飄然離去。就算大家心裡清楚,這傢伙要奪權,但也抓不住她的小尾巴。

義銀現在一腦門子官司,到處救火是焦頭爛額。既然其惡不彰,就只能把大和國的事先放一放。

他問道。

“長覺法師近況如何?她已經出關了嗎?”

尼子勝久笑道。

“筒井順慶一退,長覺法師便出關了。她特地寫信來感謝您,信中表示,興福寺永遠站在您這一邊。

不論是上洛的物資,還是爭取高野山的支援。只要您需要,她都願意全力配合。”

義銀啞然失笑,忽然發現筒井順慶這一波偷雞不成蝕把米,對斯波家倒是一件好事。

被這麼一折騰,長覺法師終於明白自己的政鬥水平算幾斤幾兩。她鬥不過狡猾的筒井順慶,必然要緊緊抱住斯波家的大腿。

只要有斯波義銀在,筒井順慶就不敢再動架空興福寺的妄念。長覺法師這種量大和之物力,結斯波之歡心的行為,也就可以理解了。

義銀忍不住笑道。

“如此說來,我還得謝謝筒井順慶。若非她心思不純,長覺法師也不會這麼重視與斯波家的友誼。

唉,我都捨不得收拾這個不長眼的尼兵頭子了,留著她挺好。”

尼子勝久笑著點頭附和。

筒井順慶這條餓狼雖然壞,但留著她,興福寺就會緊跟斯波家步伐,成為斯波家的可靠盟友。

在這個背信棄義的亂世裡,指望盟友有良心,不如指望盟友是不得已靠攏過來,反而安心許多。

義銀揉了揉眉間,總覺得這件事好氣又好笑,然後說道。

“我會寫信給長覺法師,安撫她的情緒,並再次對她承諾。我斯波義銀記得她當年的恩義,不會讓任何人侵害興福寺的利益。

另外,你替我寫封信給筒井順慶,罵得狠一點。順便問問京都事變的大逆之舉,是不是有她一份?”

尼子勝久笑著答應。

筒井順慶不是傻子,弒殺將軍這種事別說沒摻合,就算真摻合了,也不能認啊。

近幾那麼多不乾淨的王八犢子武家,誰敢承認?更何況,她一個和幕府八竿子打不著的尼姑武家,弄死足利將軍對她有什麼好處?

義銀這純粹是嚇唬人,也是做給興福寺的長覺法師看,讓她明白斯波義銀對她庇護得有多上心。

興福寺千年古剎,大和佛國數百年的基業,影響力非同小可。義銀現在做做樣子施恩,日後才好開口求圖報。

說完這件事,義銀問道。

“興福寺的事就先這樣吧,畠山高政那邊又是怎麼回事?”

聽聞畠山高政起兵佐幕,義銀也是好奇。

畠山高政繼位之後,昏庸無能,沉迷眾道。結果畠山宗家先被紀伊國眾趕出了紀伊國,之後在三好長慶上洛之戰,失去了河內國。

坐擁兩國,石高五十萬的畠山高政竟淪落到無家可歸,令人不勝唏噓。

最後還是義銀出手相助,保住了她在河內國的幾萬直領,總算沒有讓畠山宗家徹底落入深淵。

義銀為首的幕府地方實力派,是他團結細川三淵兩家,再加上畠山高政這個實力大損的名門之後主動投靠,一起組成的幕府勢力。

斯波,細川,畠山三家,本就是幕府三管領的高門貴胄。斯波,細川兩家的宗家已經被滅門,如今只剩下畠山宗家的門第還在。

名正才能言順。

有了畠山高政這塊活招牌,對於穩固義銀在幕府內部的地位,很有好處。地方實力派的重組,也隨之被幕府各方承認。

這次三好上洛,京都事變,細川三淵兩家蛇鼠兩端。

細川藤孝竟然與和田惟政一夥人勾勾搭搭,想要撇開斯波義銀,扶持足利義昭上洛。

義銀雖然憤怒,但出於團結幕府地方實力派的考慮,他還是捏著鼻子忍下此事。只給了細川藤孝幾天冷臉看,這事就略過不談。

但畠山高政那邊起兵佐幕之事,還真沒有人和義銀提起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尼子勝久也對畠山高政起兵一事,頗有感觸,這才願意出來替這個名聲狼藉的畠山家督說幾句話。

她說道。

“御臺所,您有所不知。

其實這兩年,幕府內部一直不太平。足利將軍強行收權,各方心思叵測,京都暗潮洶湧。

但畠山殿下,卻始終站在斯波家這邊,從未動搖。她幾次出面為近幾斯波領說話,立場甚是堅定。”

義銀眯了眯眼,畠山高政積極維護斯波家的事,他是真不知道。那個畠山家的敗家女,改性子了?

尼子勝久見義銀一臉茫然,暗中嘆息,畠山高政也算是老實人。

這個敗家女一直是幕府眾姬嘲笑的物件,明智光秀出於自身謀害將軍的計劃,裝聾作啞。

結果畠山高政幾次緊跟斯波家的積極表現,都沒有傳到斯波義銀耳中,純屬拋媚眼給瞎子看。

人緣不好就沒人替她說話,沒人說話,義銀就永遠不知道她為斯波家做過什麼。

總有人辦了六分事,嚷嚷成十二分,把那些幹了十分事的老實人給比下去。老實人就活該被槍指著,做得越多越吃虧。

所以,做事一定得要嚷嚷給領導知道。人不怕吃虧,就怕吃在暗處。埋頭用心做事,功勞別人領,受罪自己擔,才是流血又流淚。

尼子勝久這次為她說話,也是因為心中存了一分公義,這才替沒有關係的畠山高政說一句公道話。

她繼續說道。

“三好上洛之後,細川三淵兩家沒動靜,幕臣領地也沒動靜,近幾各地的有力武家都沒動靜。

唯一動員軍勢,想要舉兵上洛佐幕的,只有畠山高政。”

尼子勝久說得感慨,這就是她願意為畠山高政說幾句話的原因。幕府武家當慣了牆頭草,自私自利令人不齒,她實在是看不過眼啊。

足利將軍隕落,整個近幾的武家都在計算利益得失。

三好家盤踞京都一個冬天,竟然沒有人興兵討伐這弒殺將軍的惡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幕府威望墮落至此,這足利天下遲早要完。

畠山高政只有殘留的幾萬石領地,卻能秉持大義,上洛佐幕殺賊。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心思,什麼考慮,都值得尊重。

若是佐幕殺賊都要被人恥笑,這幕府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輿論人心需要引導向公理正途,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義銀明白了尼子勝久的意思,他心中的荒唐感如泉水一般自心底湧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笑中帶悲,悲中帶憤,仰天長笑,憤憤不平。

三好家大逆弒君,整個幕府內外的武家都眼睜睜看著逆賊肆虐橫行。唯一出來阻止惡行的,竟然是名聲狼藉的畠山高政!

就是這個足利義輝看不上,斯波義銀看不起的敗家女,在所有人都猶豫的時候,毅然舉兵佐幕。

要知道,她的手上只有區區幾萬石領地,還分散在河內國各地。

半晌,義銀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的語氣低沉,問道。

“你說她兵敗被困,可是被留守攝津的三好軍勢擊潰?”

義銀以為是畠山高政軍力單薄,才被三好家打垮,出師未捷。沒想到,尼子勝久卻告知他一個意外的答案。

“御臺所,畠山高政的兵力尚未聚攏完畢,就被聞訊動員的遊佐信教出兵急襲。

畠山高政猝不及防,大軍潰散,南河內領地被遊佐信教順勢拿下。

之後,她逃亡北河內領地,尋求三淵藤英的援手,並嚮明智光秀大人求援,只是兩人都沒有回應。”

義銀的雙目瞪圓,氣得咬牙切齒,忍不住罵道。

“混蛋!”

畠山高政雖然只剩下幾萬石直領,但她的身份可不一般,畠山宗家可是世襲紀伊,河內兩國守護。

紀伊國守護代鈴木重秀,北河內守護代三淵藤英,南河內守護代遊佐信教,法理上都是她的部下!

當初幕府三好和談,義銀出面做主,把北河內給了三淵家,由三淵晴員之女,三淵藤英擔當北河內守護代。

雜賀眾首領鈴木重秀的紀伊國守護代役職,也是義銀出面向畠山高政索要。

他開出的條件,就是幫畠山高政保住河內國的幾萬直領。

南河內守護代遊佐信教,弒母奪權,拋開畠山宗家自立門戶。

是義銀威逼利誘,幫畠山高政要回了南河內的直領,再把北河內的直領歸還,這才湊足了幾萬石給畠山高政。

這次京都事變,畠山高政上洛佐幕,乃是大義之舉。

遊佐信教竟敢趁火打劫,謀奪畠山高政的南河內直領,這是左右開弓,啪啪啪抽起義銀的臉,打得他是面上無光,兩頰生疼。

義銀怒極反笑,問道。

“遊佐信教與三好家有勾結?”

尼子勝久搖頭道。

“畠山高政驟然舉兵,遊佐信教做賊心虛。

她以為畠山高政是要奇襲高屋城奪回家業,才選擇先下手為強。”

尼子勝久看了眼面色冰冷的主君,嘆道。

“畠山高政剛寫了檄文發出,沒過多久就被遊佐信教打得逃亡北河內,讓近幾武家看了個大笑話。

據說外間對她冷嘲熱諷,她躲在殘存的北河內領地中無臉見人,度日如年。

北河內守護代三淵藤英雖然出面調和,保住了畠山高政的安全,但對於遊佐信教的犯上作亂,卻沒有半點表示。

畠山高政氣憤不過,寫信給明智光秀,尋求斯波家的援手。可明智光秀不聞不問,讓她心灰意冷,這才寫信給我。

她沒有多說什麼,信中只問我,您什麼時候回來?”

尼子勝久話音未落,只聽到碰的一聲。義銀猛地起身,一腳踢翻了身邊案牘,罵道。

“畠山高政忠於將軍,上洛佐幕,乃是大義之舉!只是她出師不利,被奸人所害,這有什麼可笑之處?

那些混賬不敢對殺害將軍的兇手咆哮動手,反而衝著忠義之人惡言相向,她們才是真正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