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福寺,織田信長與竹中重治君臣奏對,探討拉攏淺井家的可行辦法。

在此同時,已經回到京都南郊自家駐地的德川家康,正在訓示臣下。

德川家姬武士愕然抬頭,看向一臉平靜的德川家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下,您想讓我們,在京中挑釁織田家的姬武士?”

德川家康點頭道。

“不錯。”

那名德川姬武士不解道。

“這。。這是為什麼呢?”

德川家康直直盯著此人的眼睛,看得她心虛低頭,這才開口。

“我記得是你帶兵率先攻入箕作城,得到了織田殿下的嘉獎。

怎麼,你是不是對織田家心存嚮往,所以才會遲疑?”

那姬武士面色漲紅,低吼道。

“殿下!我等三河姬武士歷來秉持忠義,您若是信不過我,我可以切腹表明心意!”

德川家康搖搖頭,說道。

“三河姬武士的忠義,我自然明白。道理你自己去想,不管想得通想不通,事情必須辦好。

記住,可以挑釁鬥毆,不準動刀殺人!”

那姬武士有點迷茫,但還是鞠躬受命,走了出去。

德川家康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目光深邃。

織田信長對德川家是步步緊逼,一邊對德川家的姬武士厚恩結交,一邊帶著德川家康上洛。

織田家獨自上洛,斯波淺井細川其他各家都是措手不及,唯有德川家被迫分享了上洛之功。

德川家康非但不覺得光榮,反而有著濃濃的危機感。

織田信長這是要把德川家死死綁在自己的戰船上,讓德川家康漸漸淪為附屬,臣下。

織田家已經石高二百萬,德川家只有三河遠江兩國,雙方的實力對比嚴重失衡。

當年的清洲之盟,是建立在雙方相對平等的實力之上。此時德川家的實力已經被織田家遠遠拋開,讓德川家康非常不安。

織田信長不是善茬,她的行為不懷好意,德川家康卻不敢翻臉。

其一是打不過,不敢背盟。其二是因為武田家的威脅,德川家需要織田家的援手,不能兩面樹敵。

所以,德川家康只能默默忍受織田信長對德川家的肆意指使,但她也在暗中想辦法應對。

她會參與上洛之戰,是出於盟約的要求,也是德川苗字需要足利將軍家的認證。

現今,斯波義銀已經代表河內源氏嫡流,認下了德川家的河內源氏血脈。

上洛之戰的功勞,也足以保證德川家能從幕府那裡得到名譽上的恩賞,不再是在地方上自吹自擂的無名之輩。

而織田家對南近江的吞併,使得德川家康明白,別指望愛吃獨食的織田信長會分塊肉給自己。

既然如此,德川家康還有什麼可期待的?

今天上洛之儀的佛旗意外,伊勢貞教的哭訴掙扎,都讓德川家康深深感覺到京都是個深不見底的大漩渦。

德川家能拿的好處都拿到了,還待在這個漩渦旁邊做什麼?等著被捲進去倒黴嗎?

所以,她才會安排被織田信長恩賞過的德川家姬武士,在京都鬧事。想要用一些小過錯,尋覓離開京都回返本領的藉口。

———

京都風起雲湧,三好家的離開並未讓這座天下中樞之城得到平靜。幕府再立,反而捲起新一輪的浪潮洶湧。

有些人想要脫身而去,有些人卻是一廂情願得往漩渦裡面鑽。

上洛之戰終結,織田信長拉著足利義昭,大張旗鼓邀請各方上洛,恢復幕府。

義銀雖然覺得尷尬,但又不得不參與其中。與其賭氣讓別人決定自己的未來,為何不出面爭取更好的結果呢?

帶著這份美好的期許,他從多聞山城出發,帶著同心眾數十騎上洛,快馬趕往京都。

一路風塵,遙見京都不遠,義銀反而緩和馬蹄,做出從容入京的姿態,不讓外人察覺到他的窘迫。

他甚至有閒心與蒲生氏鄉,井伊直政策馬閒聊,邊走邊說。

春光明媚,已近初夏。路旁的麥穗彎腰,隨風搖曳,似乎在期待著夏收的到來。

聞著風中麥香,義銀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人生在世,奔波忙碌,就是為了吃飯穿衣。望著緊張守田的看麥人,這才是生活的本質。

底層根本不在乎上層的爭權奪利,她們只在意今年的收成在納稅之後,糧食還夠不夠吃。

一旁的井伊直政見義銀面色柔和,眼望田間農婦,終於問出了困擾自己多日的疑惑。

“御臺所,我有一事不明。”

“你說。”

“您讓我負責監察斯波忠基金,石田三成大人已經將今年的計劃書備份送來。

我仔細看了看,總覺得有些浪費。”

義銀回頭看向井伊直政。

“浪費?”

井伊直政一臉正色。

“嗨,很浪費。

斯波忠基金的預期我看了,從今年開始,之後數年會全力爭取市場份額,賺取超額利潤。

除了維護忠基金運轉的資金和沉澱儲備金,每年的利潤都會分給斯波家所屬姬武士,逐年擴大受益群體,讓更多人擁有年金。

可是,每人六石的年金,實在是給得太多。您這樣慷慨,會不會導致基層懈怠?

萬一養出一群指望年金過活,躺著吃飯的懶人,那該如何是好?”

義銀肅然看著進言的井伊直政,這絕不是一兩個人的想法。是有許多高層擔心,想透過井伊直政的嘴,對自己諫言勸誡。

他笑了笑,問道。

“直政,你知道一名基層姬武士的職祿是多少嗎?”

“這我知道,最少也有三十石年俸吧,已經不少了,各家大名都是這個規矩。”

“那你又知不知道,這三十石的職祿有多少能進基層姬武士的嘴,進她全家人的嘴?”

“這。。我倒不清楚。。”

義銀看了眼迷茫的井伊直政,說道。

“井伊家是遠江名門,雖然敗落多年,但還有三分家底支撐日常生活。

你雖然受過些許坎坷,但比起真正的底層武家,還是幸福的。

我可以告訴你,一名基層姬武士要負擔自己的武器裝備,祖傳,購買,修補,成本都不便宜。

當年前田利益想買匹馬,就花掉了一年的職祿,還要為維持戰馬的吃喝而焦頭爛額。

基層姬武士的職祿,大半花在了維持軍備上,真正能留下來的口糧,不夠全家吃飯。

而且,職祿不是知行賦予的土地,一旦姬武士戰死,她的職祿就會停發。

更讓人難過的是,姬武士從出生就註定要爭取出仕奉公,才能獲取職祿。

她們從三歲開始學習作戰,沒有童年,只有不斷的訓練,直至元服出仕,戰死沙場。”

井伊直政嘆道。

“這是武家的宿命。”

義銀點頭道。

“不錯,武家以奉公求恩賞,兵法不精,何來家業。

基層姬武士生來就沒有喘息之機,必須力爭上游,但她們的努力真有換來什麼嗎?

她們前半生不斷學習,努力成為高階武家的好用工具。

但即便再努力,她們的職祿也養不活自己的家人,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代,繼續努力學習,更好得去當工具。

世世代代,永無止盡。

勤勞致富,是一句謊言。勤勞與致富,從來就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

基層姬武士奮勇作戰,只是為她們效忠的大名,爭取更多的利益,她們自己卻得不到什麼。

今天,姬武士們多殺幾個人。明天,大名就可以多一塊領地,多幾石糧食。

武家尊卑嚴苛,底層看不到希望,自然戾氣十足。下克上之事如蛆附骨,難以根治。

天朝有云,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為寇仇。

高階武家從不把基層姬武士當人看,只當做鷹犬驅使。禮崩樂壞,在所難免。

你看,我只是稍微分了一點好處給基層姬武士,高階武家們就感覺不安。

高階武家們恨不得把所有錢糧都握在自己手中,下面人只要餓不死就行了,不需要改善生活,不需要分潤好處。”

井伊直政越聽越悲哀,說道。

“但世道如此,大家都是這樣做的。

就因為局勢艱難,我們才更要矜矜業業。亂世裡,大家都在厲兵秣馬。斯波家又豈能例外?

若是斯波家給的太多,基層姬武士都變得好逸惡勞,當了廢物,誰來維護斯波家業?”

“養幾個廢物有什麼不好?”

義銀看著井伊直政,彷彿看見她身後那些高階武家不解的目光。她們並不認可義銀的仁政,希望勸阻主君,不要繼續犯傻。

他緩緩說道。

“我強制要求給予基層姬武士六石糙米的年金,肯定會有人家出現結餘,一定會出現吃閒飯的人。

但是,這就會影響斯波家的家業興旺嗎?”

井伊直政糊塗了。

“不會嗎?

有人不肯努力了,當然要想辦法強迫她們上進。看著她們躺平卻不去管,家業怎麼繁榮昌盛下去?”

義銀望著前方,說道。

“姬武士努力上進,是為了讓自己的子子孫孫永遠累下去?

那些吃閒飯的人,是姬武士們的親族,是她們的骨肉!

她們不斷努力,就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能過得比自己好一點!希望下一代比自己這一代過得好一點!

努力上進,應該是為了讓自己的家人能夠過得舒服一點,不是為了世世代代吃苦受罪!

為什麼武家社會人心渙散,道德淪喪,導致天下大亂?就因為某些武家共識是錯誤的!

今天的辛苦,是為了讓後人不用再辛苦。如果後人不能因為自己的努力多吃幾口,停下來享受一下,那自己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大家都不去想問題出在哪裡,只是一味地在錯誤的道路上猛衝。

天下不寧,是因為武家們不夠努力嗎?我看她們是努力過了頭。

武家亂世,所有人都在掙扎求活,都恨不得往死裡卷。這樣做,大家就可以幸福嗎?

我之前,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但現在,我有了北陸道商路,我有能力讓斯波家的姬武士過得好一點。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讓她們過點好日子,為什麼不能允許她們的孩子吃幾年閒飯?

姬武士們會好逸惡勞?斯波家業會走向衰敗?

當斯波家的強盛與她們每一個人的利益密切相關,她們自然會用心幫我,幫我斯波義銀!

當我的利益與基層姬武士的利益一致,她們自然會主動站出來,為我分憂解難,為我拋頭顱,灑熱血。

我要的是一個團結在一起,走向強盛的斯波家。而不是一群憂國憂民的高層,和她們那些永遠努力,卻永遠吃不飽的奴隸們。

直政,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說閒話,說我建立忠基金的行為是犯傻。

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妥協了太多,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

我只希望跟隨我的人,能過幾天好日子,過幾天當人的日子。

我只希望我目光所至之處,被我庇護的姬武士們,能過得比外人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斯波忠基金能走到哪一步,我更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對是錯,但我想試一試。

我已經有點厭煩了,厭煩那些滿口仁義禮信智的傳統武家,厭煩那些高喊革新口號的進步武家。

我只想讓斯波家的姬武士們,能多吃幾口,就吃幾口吧。

莫談道德,莫談理想。趁著我還能壓得住場子,讓全家人幸福得吃幾天飽飯吧。”

義銀說完,策馬向前,不再看井伊直政的反應。

武家社會自有規則,義銀很清楚自己想要好好活著,就必須成為徹頭徹尾的武家,不能當異類。

非武家,不算人。他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只能將自己融入進去。

但來都來了,總要做些什麼。

范仲淹在宋朝就能搞家族義莊,義銀在武家的遊戲規則內,給底下人發點福利,讓大家過幾天好日子,怎麼就不行?

在他身後,井伊直政愣愣說不出話,身旁的蒲生氏鄉看了她一眼,默默搖頭。

高階武家們可不是隻找了井伊直政一人,同心眾是義銀親衛,蒲生氏鄉作為筆頭,找她遞話的人其實更多。

井伊直政還是太年輕,她雖然少年老成,但容易熱血上頭,被高階武家們幾句為了斯波家業考慮的言辭,給忽悠了進去。

那些人哪裡是為了斯波家考慮,全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考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