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雪乃停下吃飯糰的動作,扎巴一下小嘴。

“你說。”

土方歲三這女子長得清秀,笑容甜美,輕聲細語道。

“亂世人命如草芥,幕府對待京都城下町的町民,並沒有像您想得那麼在乎。

您應該理解,城下町的謠言只是表象,幕後黑手藏在幕府之中。不將源頭掐滅,天誅就永遠達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高田雪乃放下飯糰,用拇指將嘴角的飯粒撥入口中,咀嚼兩下。

“繼續說。”

土方歲三的笑容越發溫柔,說道。

“我看了送來的情報。

自從您殺了那名幕府治安組的姬武士,她所屬的幕臣松田家就被將軍委以重任,代理了侍所事務。

之後,城下町謠言越演越烈。幕府治安組這些姬武士以為找到了上升的捷徑,皆趨之若鶩,隱隱有喧賓奪主之勢。”

高田雪乃眼中閃過一絲殺意,看向土方歲三,說道。

“吆西,說出你的計劃。”

土方歲三鞠躬說道。

“幕後黑手本想藏在幕府之中,操縱城下町謠言。可她沒想到,松田家的意外收穫,讓幕府治安組的姬武士們起了貪心。

她們為謠言推波助瀾,是犯了大忌。

城下町民愚昧,不知大御臺所仁德,不明大御臺所恩澤。大御臺所如果與這些無知小民計較,只會是自降身份,讓幕府看了笑話。

但幕府的姬武士不一樣,這些人知禮懂儀。大御臺所對幕府恩同再造,她們參與傳播謠言,汙衊君上,實屬大逆不道!

特別是松田家督,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為了自家前程,竟然放縱幕府治安組胡鬧。

人神共憤,天必誅之!”

土方歲三說完,伏地叩首。

近藤勇以下所有壬生狼一齊看向高田雪乃,等她決斷。

壬生狼不害怕死人,她們恨不得把事情鬧得驚天動地。她們來京都,就是要舍了自己的性命,換取揚名立萬的機會。

殺町民有什麼意思,要殺,就殺有名有姓的姬武士。

侍所是幕府重要機構之一,雖然權勢早已名不副實,但侍所四職僅次於三管領,三管四職是守護體系中的頂尖名門。

松田家是幕臣中的老資格,替不在京都的一色家代理侍所,不談權力,家格聲望已經是夠份量了。

壬生狼想一戰成名,就怕高田雪乃心存顧忌,不敢對高階武家下手。她們緊張得看著她,怕她會否決了土方歲三的提議。

她們不瞭解高田雪乃,在這位高田拔刀齋心中,為了斯波義銀,就沒有不能做的事。

高田雪乃淡然道。

“不夠。”

土方歲三身體一震,抬頭道。

“請大人斧正。”

高田雪乃的目中閃爍猩紅,緩緩說道。

“查清楚松田家督的出行方式,明天街上攔截,當眾誅殺國賊。

從她開始殺,將參與制造謠言的幕府治安組姬武士,一個個揪出來,一一誅殺。

天誅紙下寫清楚她們的罪狀,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些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東西,天理不容。

我等替天行道,天誅之!”

壬生狼們露出嗜血的笑容,一齊伏地叩首。

“嗨!”

———

就在高田雪乃一行人收集情報,準備再次動手之際。二條御所明日召開評議會的訊息,也送到了各家。

義銀收到邀請,一臉陰霾。

織田信長參見足利義昭的訊息,傳得紛紛揚揚。

足利義昭在這時候召開評議會,還邀請自己這位大御臺所參加,看來是雙方達成了共識,要與自己攤牌。

義銀不知道伊勢貞教到底給足利義昭出了什麼主意,但二條御所敢攤牌,必然是有了倚仗。

關東的訊息很快就會傳到近幾,義銀不但不能用關東諸藩的威勢來嚇唬幕府,還得儘量淡化關東戰敗對自己的影響。

他不得不另闢蹊徑,用其他辦法支撐自己的底氣。

回想當年在尾張,自己可以沒臉沒皮,為了生存無所不用其極,義銀不禁苦笑。

原本以為日子越過越好,身份越來越高,可以把當年脫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來,當個體面人。

可義銀要體面,別人卻不肯放過他。她們沒底線得拉扯,欺負他這個老實人,就是看準了他顧全大局,逼得他狼狽不堪。

如此倒好,義銀終於釋然放開,重回弱者心態。既然大家都不要臉,那我也不端著,來比比誰更無恥吧。

“蒲生氏鄉!”

“嗨!”

“派人去畠山府邸,請畠山高政殿下前來一見。”

“嗨!”

義銀望著蒲生氏鄉鞠躬離去的背影,露出苦笑。

細川三淵兩家靠不住,蜷川親世靠不住,自己竟然要找曾經鄙夷的敗家女畠山高政搭把手,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義銀面上肅然,明日評議無路可退,還真用得上畠山高政這種敢走極端的人。

———

翌日,二條御所議事廳中鴉雀無聲,武家們左盼右顧,眼神中交換著不安。

主位上安置兩席,一左一右。足利義昭尚未抵達,先到的斯波義銀便坐上了左席。

島國承襲唐禮,以左為尊。斯波義銀為人謙遜,此舉唐突,有些意味深長。

足利義昭忽然召開評議會,就在織田信長入見之後。幕府各家都不傻,自然有些感覺。斯波義銀主動佔據左席,顯然是針鋒相對。

斯波義銀在上閉目養身,座下各人心思不一。

細川藤孝眼神複雜看他,她已經得到伊勢貞教暗示,今日就要發動。

蜷川親世下意識低頭,這些天她裝聾作啞,當起縮頭烏龜,對斯波義銀是於心有愧。

伊勢貞教笑而不語,畠山高政目中躍躍欲試,各有打算。

門外,足利義昭終於出現。眾姬一齊轉身,對將軍行禮。

足利義昭看到坐在左席的斯波義銀,愣了一愣。斯波義銀用冷漠的眼神看她,怡然不動。

足利義昭心中發虛,從中間走道步入主位。她望著斯波義銀刀刻斧鑿般的臉龐,真是劍眉星目,俊朗不凡。

卿本佳人,奈何天無二日,土無二王。莫怪我,帝王家本就無情無義,此非我所願也。

足利義昭心中喃喃自語,硬起心腸。她在主位前,深深鞠躬行禮,將對斯波義銀的愧疚融在這一拜之中。

“大御臺所,安好。”

義銀見她如此慎重,也鞠躬回禮。

“公方大人,安好。”

這一次,是足利義昭心甘情願對斯波義銀低頭,謝過他扶持自己上位之恩,但也是最後一次。

足利義昭坐上右席,對座下伏拜的諸姬說道。

“都起來吧。”

“嗨!”

足利義昭看了眼伊勢貞教,見她微微點頭,心中瞭然,圖窮匕見之時就在此刻。

於是,足利義昭說道。

“今日召開評議會,是為京都城下町最近的亂局。

昨日,織田殿下前來參見於我,對城下町之亂也頗有微詞。

伊勢老大人,城下町為何謠言不止?是你提議組建治安組,越過織田家的守備代官,直接負責城下町謠言一事。

可時至今日,城下町對大御臺所的汙衊之詞,褻瀆之語,依然不絕於耳,無法根除。

你必須給幕府一個交代!”

足利義昭對伊勢貞教疾言厲色,但眼神卻悄悄飄向身邊的斯波義銀。

義銀心中冷笑,果然是拿這件事起始,好一齣雙簧。

伊勢貞教看似為難得瞅了眼斯波義銀,訕訕不語。

足利義昭哼了一聲,說道。

“有什麼話就直說,評議會上開誠佈公,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伊勢貞教鞠躬之後,感嘆一聲,老態畢露,惹人憐憫。

“公方大人,並非幕府治安組不肯盡力,只是大家心中有不平氣。

為幕府效力,為大御臺所清理胡謅之徒,是治安組諸姬的榮幸。只是凡事,都要講個是非曲直。”

伊勢貞教看了眼斯波義銀,面上尊敬,略帶惶恐。

義銀為她的演技點贊,不愧是沉浸幕政多年的老戲骨。這微表情,夠自己學十年。

他微微一笑,說道。

“伊勢大人,你老看我做什麼?是我妨礙你做事了?”

伊勢貞教鞠躬道。

“臣下不敢,大御臺所英明,自然不會妨礙幕府諸姬做事。

只是日前有一狂徒,當街妨礙治安組抓捕傳播謠言之人,還兇殘殺害了一名治安組的姬武士。

此人名為高田雪乃,大御臺所可有印象?”

伊勢貞教話音未落,身後便有一幕臣忽然痛哭起來。

足利義昭橫眉倒立,罵道。

“放肆!是誰在評議會上放浪失儀?”

那人伏地叩首,哽咽道。

“臣下松田,御前失儀,請公方大人治罪。”

伊勢貞教嘆道。

“這位是被害姬武士的母親,聽聞愛女被害一事,這些天一直是神情恍惚。

今日聽我再提此事,難免情緒失控,還請將軍網開一面。”

足利義昭一臉感同身受,點點頭。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追究了。大御臺所,您看呢?”

斯波義銀不齒,我看?我看尼瑪b。

他笑而不語,只是冷冷回望足利義昭。足利義昭自討沒趣,咳嗽一聲,繼續問事。

“伊勢老大人,城下町謠言一事失控,就因為治安組死了個人?

荒唐!姬武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是常事。豈會為區區一人之死,裹足不前。”

伊勢貞教無奈道。

“人生無常,生死有命。

可殺人兇手逃逸在外,大御臺所卻遲遲不願意給死者一個交代,讓治安組諸姬心寒。

眾姬無心做事,織田家那邊不熟悉京都城下町,也幫不上手。這謠言氾濫成災,亦是無可奈何。”

伊勢貞教說完,一臉悲痛看向義銀。

義銀早就猜到,伊勢貞教必然會拿雪乃殺人一事,站在道德制高點來譴責自己。

她是幕府老人,很清楚當年足利義輝與斯波義銀為雪乃在御所殺人,幾乎翻臉掀桌。

她知道義銀有多在乎雪乃,不拿這件事來做文章,才是怪事。

雪乃這個笨蛋為了替斯波家擺脫被動局面,自己不知道跑去了哪裡。但義銀卻拒絕了她人的建議,堅決攬下了這件事。

雖然雪乃出奔了,但義銀不承認她出奔,她就還是斯波家的一份子。幕府就不敢擅自下令通緝誅殺,她在外面才安全。

而義銀不承認雪乃出奔,自然也背了治安組姬武士被殺的黑鍋。伊勢貞教以此發難,就是打造幕臣們兔死狐悲,同仇敵愾的氣勢。

但義銀很好奇,光是這件事,是扳不倒自己的。

謠言肆虐,只是毀了自己的貞潔而已。貞潔那東西,義銀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他早有心搞鳩佔鵲巢之策,遲早是個蕩夫命。

早幾天捱罵,晚幾天捱罵,都一樣,反正他不會少塊肉。

至於幕臣們不滿,這些軟腳蝦又打不過自己,哪敢衝自己齜牙。

義銀好奇的是,伊勢貞教下一步會怎麼做,她到底要幫足利義昭達成什麼目的?

見義銀不接茬,只是冷眼對著自己,伊勢貞教笑了笑。

大御臺所身份尊貴,他不說話,光是幕臣們的壓力,沒法逼他就範。

伊勢貞教看了眼縮在後面裝傻的蜷川親世,心中鄙夷。

幕臣集團死了人,大家團結起來問大御臺所討個說法,最難受的就是這個親斯波的騎牆派,她是不敢出來幫斯波義銀圓場的。

伊勢貞教的老臉笑成了菊花,感嘆道。

“大御臺所不願主持公道,城下町謠言不止,甚至波及足利將軍家的聲譽。

那些謠言毀得不只是您的名節,也是先代的聲望,足利將軍家督聲望呀,懇請大御臺所三思。”

足利義昭搖頭不語,義銀心裡清楚,這是給足利義昭藉口發難,用足利將軍家來壓自己。

幕府三大勢力,足利將軍,幕臣,地方實力派。那麼接下來,就看。。

伊勢貞教的目光轉向細川藤孝,一個眼神讓她自己體會。

細川藤孝的呼吸聲忽然重了起來,她心中並非沒有過悔意。只是到了此刻,她還是不願放棄這個與斯波義銀喜結連理的最後機會。

看了眼坐在前面的母親細川元常,細川藤孝自語一聲抱歉。這些天她忽悠母親,拉攏姐姐,就是為了此刻。

細川藤孝一咬牙,一跺腳,幹了!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