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本能寺,中庭。

主持日玄法師向南眺望,沉默不語。

本能寺位於京中北部,三條街與四條街之間,距離御所與二條城都不遠,屬於京都核心區。

興旺之時,日蓮宗在洛內洛外共有二十一座本山寺院,香火鼎盛堪稱諸派第一。

日蓮宗最大的敵人,是同樣在底層發展信眾的一向宗,並一直死死壓著對方。

一向宗的山科本願寺就是被日蓮宗燒燬,導致一向宗遷移山門去了石山,建立新的本能寺。

隨著日蓮宗勢力日益壯大,嚴重威脅到比叡山天台宗。

天台宗又在一場至關重要的宗教問答之中,被日蓮宗擊敗,連幕府都裁定日蓮宗獲勝。

宗教之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規則內玩不過,天台宗果斷掀了桌子。

天台宗很乾脆得要求日蓮宗二十一本山寺院,必須成為天台宗末寺,獻金納貢。

如此無禮的要求,日蓮宗當然不肯答應。於是,比叡山的尼兵團藉機出動。

山法師們趁著幕府內戰的亂局,攻陷日蓮宗二十一座山門,殺害尼姑信眾無數,用暴力將日蓮宗驅逐出了京都。

被驅逐出京的日蓮宗教團,又要面對在石山重建本願寺,站穩腳跟的一向宗報復,至此走向衰敗。

事後,幕府裁定天台宗無禮,允許日蓮宗重回京都。但日蓮宗已經元氣大傷,再沒有緩過氣來。

至今,二十一本山寺院已有十五座被重建,可是大多蕭條,無力恢復原有的規模。日蓮宗教團的中樞也被打散,支流派別各行其是。

本能寺屬於日蓮宗本門流大本山,是京都中最先恢復過來的日蓮宗山門。

本能寺日玄身為本能寺主持,在日蓮宗中影響力很大。她有責任,也有意願為宗派的將來,未雨綢繆。

忽然,有人匆匆走到日玄法師身後,行禮作揖。

“座主,事情已經辦妥。”

日玄沉默半晌,問道。

“結果如何?”

“正如您預料的一樣,天台宗那些人果然撤出歡迎佇列,回比叡山去了。

上洛的武家佇列亂了一陣,又再次展開儀式,繼續前進。”

日玄緩緩點頭,不再說話,來人卻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座主,這麼做是否會惹惱織田殿下?

我們可是有不少信徒在為織田家做事,如果織田殿下大怒,會不會連累她們受罰,甚至丟了性命。”

日玄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

“我只是給織田殿下提個醒,讓她不要忘了當初的承諾,至於信徒們的安全。。

我相信大家都與我一般心思,願意為了弘揚我佛而獻身。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

織田殿下需要鐵炮,在她沒有徹底掌握鐵炮技術之前,不會拔刀斬殺自己的幫手。

而且,她的樂市樂座政策,還需要我們配合,才能賺取大量的商稅。

她是個功利的人,沒事的。我們對她,還有用。”

之前,石山本願寺藉助近幾亂局,進一步殺戮驅逐日蓮宗教團與信眾。

本能寺日玄為了幫自家宗派逃避一向宗追殺,不得不前往尾張國,求助於上升期的織田家。

織田信長的野心很大,她不但接納了日蓮宗信徒,還許諾幫助日蓮宗復仇,並要求日蓮宗幫她發展商業,建設鐵炮工坊。

日蓮宗因為被迫害,只能藏身於商町港町等邊緣地帶傳教,信徒中商人工匠的比例極高。

織田信長就是看中了日蓮宗的這些資源,才會欣然接納日蓮宗。

但武家無義無信,本能寺日玄雖然接受了織田信長的條件,卻從未真正相信過織田信長這偽信徒。

向天臺宗與一向宗復仇之事,必須按照日蓮宗自己的節奏行動,不能被織田信長牽著鼻子走。

趁著日蓮宗對織田信長還有利用價值,本能寺日玄搶先動手,實施自己的計劃。

不管織田信長願不願意,本能寺日玄都會一步步,把她推向天台宗與一向宗的對立面。

到那時候,以武家暴力鎮壓異己的傳統,織田信長必然會動手。

在織田家的上洛軍中豎起日蓮宗佛旗,只是一個開始。

本能寺日玄一定會讓天台宗與一向宗知道,織田家與日蓮宗之間有盟約,織田信長是日蓮宗信徒。

比叡山上有四千尼兵,石山本願寺堪稱宗派大名,皆是勢力龐大。日蓮宗已經衰敗,根本鬥不過她們。

唯有依靠武家的力量,利用織田家去消滅這兩家異端,才能為日蓮宗死難的法師信眾復仇,復興宗派。

南面的京都開始喧囂起來,看來上洛的武家佇列已經抵達。

本能寺日玄一臉慈悲望著南方,口誦佛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

伯多祿,包蒂斯塔躲在人群中,看著騎馬進城的高階武家們。

她將自己包裹得緊實,因為南蠻教還沒有獲得幕府的認可,在京都傳教屬於非法活動。

她的異域相貌與當地人差別太大,目標明顯。一旦被佛教宗派在京都的眼線發現端倪,必然會引來一場大禍,必須小心謹慎。

包蒂斯塔是西人,南蠻教的司鐸,防己會成員。

防己會屬於南蠻教的清修派別,成員早已將一切奉獻給**,自己過著清苦的生活。她們一生所求,無非是傳播**的信仰。

當初,斯波家與一向宗在北陸道發生衝突。為了替斯波義銀減輕壓力,明智光秀與高田陽乃配合,在背後偷偷捅了石山本願寺一刀。

她們利用南蠻教急切希望得到傳教權的想法,暗中給予方便。讓南蠻教司鐸得以在日本虔誠信徒的幫助下,上洛京都。

這件事引起一向宗的極度警覺,石山本願寺的顯如上人根本顧不上與斯波家的小小摩擦,全身心投入對南蠻教的防範中。

一向宗被日蓮宗燒燬山科本願寺之後,在石山重建本願寺,重新站穩了腳跟。重建之所以能如此順利,是得到佛教各宗派的默許。

石山位於攝津國西部,不遠處就是堺港。

南蠻教在日本的傳教,是沿著南蠻貿易的路線深入島國內部,首先是九州諸港,然後是堺港。

如今在九州,已經有武家大名公開站出來信仰南蠻教,入教受禮,佛教宗派無力應對。

而在攝津國,以堺港為中心的南蠻傳教士,不斷滲入地方,已經嚴重威脅到佛教各派的切身利益。

一向宗在佛教各派中以狂熱著稱,基層組織與信仰傳播的能力極強,正是對付南蠻教的最好工具。

所以,佛教宗派才會默許石山本願寺立足西攝津,成為佛教抵擋南蠻教入侵的屏障。

事實也確實如此。

南蠻教與一向宗在攝津國殺得屍山血海,從城池到商町,再到鄉間村落,無不針鋒相對。

南蠻信仰被善於肉體消滅的一向宗迅速壓制,再沒有了之前肆無忌憚的擴張速度。

明智光秀先是在暗中幫助南蠻教上洛,又在幕府層面表明斯波家的立場,義正言辭反對將傳教權給予南蠻教傳。

本能寺顯如看在北陸道經濟利益,幕府政治上的合作,只能選擇與斯波家和睦。

北陸道一向宗失去了石山本願寺的支援,讓上杉輝虎與斯波義銀的越中出陣,得以順利成功。

但這件事留下一個後遺症,那就是南蠻教徒求取傳教權失敗後,並未全部撤回攝津國。

以南蠻教司鐸伯多祿,包蒂斯塔為首的防己會成員,吃苦耐勞。她們在虔誠信徒的幫助下,隱遁在京都之內,進行秘密傳教。

而這次京都事變,幕府再立,又讓南蠻教看到了獲取傳教權的新希望。

包蒂斯塔早早在此等候,想要一睹幕府新統治者的模樣。

沒想到,竟然讓她看到了日蓮宗的佛旗,更看到了天台宗憤而離場的一幕。佛教宗派內部的激烈對抗,將是南蠻教的機會。

包蒂斯塔敏銳得發現,織田家的軍勢中裝備了大量的鐵炮。在近幾各勢力中,唯有雜賀眾與根來眾有這麼多鐵炮。

她抓住了一絲靈感,下定決心要拜訪一下織田信長這位日蓮宗信徒,想要近距離了解這位幫助幕府恢復榮光的地方強藩大名。

看看能否利用武家權力之爭,佛教宗派之爭,為南蠻教爭取到最大利益。

———

比叡山北望比良山,南連滋賀山。延歷寺,乃是天台宗山門派大本山。

比叡山天台宗源遠流長,不少宗派初代誕生於此,又有無數名尼出自山門,被稱為日本佛教父山。

日本佛教最初傳自唐朝,一南一北,逐漸興旺。南部是奈良古都諸寺,北部便是比叡山諸寺。

島國沒有經歷過類似天朝三武滅佛的激烈對抗,佛教各宗更像是天竺做派,以尼兵護寺護田,享受朝廷免稅的優待,作威作福。

南部的奈良法師與北部的山法師,各是雌霸一方,並多次介入日本政局,影響頗深。

延歷寺,東塔止觀院,根本中堂。

這代延歷寺主持,天台宗主覺恕盤坐蒲團,背靠藥師如來像,看向怒氣衝衝的法師團。

“所以,你們就回來了?”

一名法師出列作揖,說道。

“上人,並非我們不懂事,只是織田家的做法太過分了。

京中已經有多年未見上書妙法蓮華經的佛旗,即便日蓮宗重建寺院,也不敢打出佛旗招搖。

如今織田家攜上洛之功入城,以此挑釁試探。若是我們視若無睹,只怕給人錯誤的暗示。”

覺恕上人望著激憤的法師,輕輕搖頭。

天台宗早已不是當初的天台宗,這些年宗派日益衰弱,但管理寺院的教團卻是依舊跋扈飛揚。

這不是個好兆頭。

覺恕身為天台宗曼殊院的門跡,天台宗主,其實很多事也是無能為力。

日本佛教宗派內部的管理方式,類似於武家家臣團。宗主和家督一樣,難免被下屬裹挾。

嚴格的等級制度與揮之不去的下克上傳統,簡直是絕配。

平時萬般忍耐,忍不住就拔刀下克上。看似上下尊卑有序,其實就是對人性的極度壓制。彈簧天天往下壓,總有一天會加倍彈回去。

而天台宗也難免在尊卑與逆上之間徘徊,掌舵者時常感覺力不從心。現在的覺恕上人,就是這般感覺。

她皺眉道。

“我們是去歡迎足利將軍家的遺女,未來的足利將軍。

織田家如果不敬上洛之儀,自有幕府申飭,何須你們越俎代庖。

如今倒顯得是我們不懂規矩,日後如何與幕府相處?”

那名法師一時語塞。

當時情況突發,所有人都亂作一團。撤走的建議會被所有人接受,是因為誰都不願意背鍋。

如果不走,那麼建議留下的人必然被懷疑是信仰動搖,這在宗教中幾乎是頭等死罪。

若是離開,即便於理不合,卻是秉持忠貞信仰,無可指責。

別看法師團義憤填膺,其實這些人心裡算得清清楚楚,肯定是選對自己最有利的辦法應付。

覺恕上人當然明白她們的心思,苦笑搖頭。

京都事變,足利將軍家慘遭滅門,天台宗多年與大御臺所交好的這份情誼,也隨著他的逝世而去。

天台宗需要與新的幕府,新的足利將軍溝通,不管日後關係如何,不能斷了聯絡的途徑。

可偏偏在雙方即將接觸的前一刻,鬧出了日蓮宗佛旗之事。

不管怎麼看,這件事都非常詭異。彷彿是有人刻意在給天台宗與武家政權之間設定障礙,讓雙方失去信任的基礎。

覺恕越想越不對勁,說道。

“你們要記住。

天台宗要溝通得物件是幕府,不是織田家。

這些地方大名遲早是要離開京都的,不論是當初的三好六角,還是今日的織田。不論她們如何強勢,都只是京都的過客。

不要被這些外人干擾了我們的判斷,幕府才是根本。”

法師團沉默半晌,一齊作揖行禮。

“謹遵上人法旨。”

一名法師問道。

“這次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應對失策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我們毅然回山,幕府的顏面受損,之後要如何補救?”

另一名法師提議道。

“聽聞足利義昭殿下出身興福寺,不如請高野山出面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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