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日落西山,大地陷入一片黑暗寂寥,戰敗的北條軍勢一路西退,到小巖才算站穩腳跟。

在確定裡見義弘沒有渡河追擊的意圖之後,大道寺盛昌已然在此地設下本陣,準備嚴正軍紀。

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為首的少壯派,她們擅自領兵出陣,還煽動江戶眾跟隨,讓北條家遭受了一場不該有的慘敗。

且不提戰損多少,這件事對軍心士氣的打擊非常嚴重,北條少壯派的下克上,必須受到嚴厲制裁。

夜色之下,一堆堆篝火將本陣中照得燈火通明,大道寺盛昌坐在馬紮上,冷眼看著坐下伏地領罪的十幾名姬武士。

為首的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一身白衣,腰帶半松,似乎已經接受了切腹謝罪的命運,要用自己的鮮血洗刷恥辱,以免拖累家人。

就在此時,外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高喊聖人親臨,讓本陣慌亂起來。

大道寺盛昌從馬紮上站起來,神色疑惑。

戰敗之時,她就第一時間派出使番,稟告聖人軍情,以免拖累友軍誤判。

但她怎麼都想不到,聖人會親自冒險渡河,過來江戶川東岸這邊,看一眼北條家的殘兵敗將。

就在大道寺盛昌遲疑之際,義銀已經大步踏入陣中,領路的正是北條家派去的使番間宮。

只見義銀一襲白衣,外掛陣羽織,身高一米八三,在矮小的倭女之中如巨人一般高大威武。

在他身後,跟著井伊直政,立華奏等五名同心眾,只用幾個時辰便輕騎快馬尋著蹤跡,趕來此地。

眼見真是聖人親臨,大道寺盛昌趕緊上前迎接,在坐一眾姬武士一起伏地叩首,連準備切腹自盡的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也不例外。

“聖人萬安!”

義銀擺擺手,說道。

“聽聞北條家正在軍議,不介意我旁聽吧?”

大道寺盛昌鞠躬道。

“聖人在此,外臣豈敢越俎代庖,還請您主持軍議。”

義銀走到馬紮之前,也不坐下,轉身看向跪拜在腳下的北條康成北條康種,問道。

“不服主將軍令,輕敵冒進,你們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孫子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你們如此輕浮放浪,對得起先輩們艱難打下的家業嗎?”

兩女被義銀訓斥得滿臉羞紅,想起自家母親就是被義銀砍死在陣上,自己卻要俯首認罪,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又羞又惱。

北條康成硬氣道。

“外臣罪無可恕,懇請切腹!”

北條康種不甘人後,喊道。

“外臣也懇請切腹謝罪!”

義銀看著她們兩人,詫異道。

“切腹?誰要你們切腹?

我與大道寺大人約定等候義軍集結,協同作戰,共克敵陣。

可你們呢?為了一己私慾,擅自出兵,連累聯軍之策功敗垂成,多少將士白白犧牲在渡口!

黃備赤備乃是北條精銳,多少姐妹母女死在河岸,屍首落在河岸被敵軍扒扯羞辱,你們身為一門家督,對得起忠心耿耿的部眾嗎!”

大道寺盛昌緊張看向義銀,老沉如她,最多是準備讓為首十幾名姬武士切腹,打壓少壯派的氣焰。

可聽聖人的意思,竟然是不允許她們切腹?這可是要鬧出大亂子的!

武家切腹不是羞辱打壓,反而是榮譽謝罪,一人抗下所有,家人家業少受牽聯,這是傳統的規矩。

大道寺盛昌讓少壯派領袖切腹,也許會讓少壯派一蹶不振,但後續再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可聖人不許她們切腹,那才是對北條少壯派最大的羞辱,回頭北條家內部的矛盾反而要被激化。

大道寺盛昌還沒來得及插嘴求情,北條康成已經大喊大叫起來。

“聖人在上,難道連一個切腹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嗎!難道一定要逼垮我玉繩北條一脈嗎!”

她跪在地上,抬頭看向義銀,腰板挺直,面帶不忿。身後跪著的北條康種等人也是一起盯著義銀,眼看情緒就要失控。

井伊直政趕緊擋在義銀身前,大罵道。

“爾等是要造反嗎!竟敢直視聖人,出言反駁!”

井伊直政心裡緊張得很,這次義銀渡河而來,為了搶時間,身邊只帶了五名同心眾。

出發之前,蒲生氏鄉千叮嚀萬囑咐,讓井伊直政一定要保護好聖人。北條重臣戰將曾經被聖人砍死無數,這些人的後裔可都長大了。

聖人孤身進入北條本陣,誰知道這些人的後裔會做出什麼事來。

可義銀卻是一把將擋住自己的井伊直政推開,站在北條康成面前,居高臨下看她。

“謝罪,那是認輸之後的事,不到最後一刻,你們為什麼要放棄?

你的母親,北條綱成大人在亂軍之中為了掩護北條氏政殿下撤退,帶兵死死擋住我的鐵騎。

精鋼板甲的姬武士,騎著披甲的南部馬,在大平原上衝鋒的威力,大到你無法想象!

可你的母親卻能在絕境中,勇敢直面這樣的鋼鐵巨物,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實乃武家楷模!

北條康成,北條康種,還有你們身後的這些人,你們是北條家的少女俊傑,是北條家的未來!

為什麼你們會這麼蠢?做出這樣的傻事!為什麼你們犯蠢之後又不思彌補?只知道去死!

你們這樣的孬種,配得上你們英勇無畏的母親嗎?虎母犬女!一群廢物!”

北條康成等人被刺激的雙目赤紅,發出野獸受傷的低聲嘶吼,北條康成大吼道。

“啊啊啊啊!我們已經輸了!我們願意切腹!為什麼還要這樣羞辱我們!”

義銀的嗓門比她還響。

“誰告訴你們,你們已經輸了!

你們的戰鬥還沒有結束!是你們無心再戰趕著去死,想用切腹逃避你們的責任!

站起來!懦婦們!你們不應該跪地請罪,任人宰割!你們要繼續戰鬥,你們要強渡難關!”

北條康成等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雙眸點燃熊熊烈火。

“我們。。還有機會嗎?”

義銀冷酷道。

“我出陣八年,從不輕言放棄,只要一息尚存,就沒人能擊敗我。

我們曾經是對手,我曾經殺死過許多許多北條家臣,但在今天,我們是戰友!

我將親自帶領你們衝鋒陷陣,把你們輸掉的榮耀,全部搶回來!

那你們呢?你們是否願意放下過去的執念,與我並肩作戰?”

北條康成回頭看了眼身後諸姬,她們的眼神與自己一致無二。

“聖人在上,戰陣之上生死有命,姬武士戰死沙場乃是宿命。

我等的母親死得其所,我等並無怨言,只請問聖人一句。

您信得過我們嗎?”

義銀哈哈一笑,看向大道寺盛昌,問道。

“北條軍是否願意接受我的指揮?”

大道寺盛昌這會兒也算看明白了,毫不猶豫鞠躬說道。

“謹尊聖令,不敢有違!”

義銀點頭道。

“好!拿地圖來!”

立華奏從背上卸下一卷地圖,鋪在北條康成等人面前,義銀指著地圖說道。

“這裡是我們的位置小巖,這裡是你們之前敗退的矢切渡口,此處的東岸是長作,西岸是高砂。

擊敗你們之後,裡見義弘已經轉向國府臺城南邊的國府臺休整,並在長作一線留足了警戒的人馬。

裡見義弘放在長作一線的人馬很警覺,但迴歸國府臺休整的大部分軍勢,卻在放鬆慶祝。

據回報,國府臺一帶的敵軍已經發放酒水食物,載歌載舞。”

北條康成等人咬牙切齒,氣息沉重。敵軍的喜悅是建立在她們的痛苦之上,敵軍歌舞踐踏的是她們戰死姐妹的屍骨。

義銀見她們憤怒至極,便知道軍心可用,他緊接著說道。

“西岸高砂村是利根川下游義軍集結的一個據點,身後的四木村是義軍兵站。

我已經命令高砂四木一線的義軍虛張聲勢,做出積極準備過河的樣子,吸引長作敵軍的注意力。

裡見義弘的大本營在慶祝,少許注意力也被吸引到長作一線,防範有可能出現的矢切第二次渡河。

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義銀在北邊的高砂與長作畫了個圈,然後手指點了點現在身處的小巖,向南畫了一條劃線。

“我們立即出發,從南部的筱崎渡河,過河之後就向北走,在天亮之前抵達國府臺。

在黎明時分,敵軍慶祝之後最疲憊的時候,突襲裡見義弘本陣!”

大道寺盛昌雙目睜大。

“今夜二次渡河?黎明再戰?會不會太冒險?”

義銀搖頭道。

“這是唯一能夠反敗為勝的辦法,我要立即出兵的理由有三。

其一,敵軍剛剛打了一天,人困馬乏又在慶祝,天亮時分是她們最疲憊的時候,有利於突襲。

其二,房總聯軍內部鬆散,核心就是裡見家,只要擊潰了裡見義弘,其餘人等群龍無首,很可能在混亂退卻。

其三,今日之敗,國府臺城內的千葉家出城相助,損失想來也不清,我們必須在千葉家動搖之前扭轉局勢,以免國府臺城開城降服。”

大道寺盛昌聽得連連點頭,義銀的目光轉向北條康成等人。

“我知道你們現在很累,非常非常疲憊,但如果你們想要洗刷恥辱,那麼就跟我走。

讓我們去找得意忘形的裡見義弘,去告訴她,在這江戶川地域,到底是由誰說了算!”

北條康成等人氣血上湧,一起伏地叩首。

“我等願追隨聖人出陣!馬革裹屍!死不旋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