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義銀在相模臺聚兵,來自利根川中下游的各村上萬人馬,正源源不斷渡過江戶川,向東岸的他靠攏。

隨著冬雪化凍,水量大漲,利根川秋冬的枯水期漸漸遠去,春汛期已然到來,好在有新春最後的尾巴在,橫渡江戶川的壓力還不大。

利根川下游的春汛其實比夏汛更加兇猛,隨著春耕時節的過半,已然造成了很多麻煩。

為了避免春汛期阻礙後勤,斯波義銀必須儘快打垮包圍國府臺城的房總諸姬,以便保護江戶川下游的後方穩定,回頭收拾佐竹義重。

而在此同時,江戶川西岸的江戶城內,北條家諸姬也在軍議過河出擊的可能性。

大道寺盛昌坐在主位上,不動神色,看著幾個小輩在下面吵擾。

她出身跟隨北條初代伊勢女一起來關東創業的御由緒六家,侍奉過四代家督,當年還跟隨初代伊勢女上過戰場,資歷厚到無人能及。

也只有她,才能鎮住北條軍中各山頭的驕兵悍將,坐鎮局勢錯綜複雜的武藏國河越城,替北條家看著東門戶。

而此時在她座下正在慷慨陳詞之人,是北條綱成之女北條康成。

北條綱成是大道寺盛昌之前的河越城代,被稱為地黃八幡,乃是北條家一等一的悍將,可惜已經死在了當年的佐野領合戰。

其女北條康成繼承家業,屬於北條一門眾的玉繩北條一支,麾下領有北條家常備五色之一黃備,實力不小。

而支援北條康成發言的主要人物,是北條龍山之女北條康種。

北條龍山也是在佐野領戰死,北條康種繼承了她的地位,領有五色備之一的赤備。

北條綱成與北條龍山並非北條血脈子嗣,卻是北條家賜與苗字,同甘共苦的重要家臣,她們和北條氏康乃是義姐妹,屬於北條三代。

而大道寺盛昌眼看的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便是北條家第四代的少壯派,與北條氏政是一輩人。

北條家是從近畿來關東討生活的外來戶,創業艱難,上下同心四代經營,家臣團以團結一心著稱。

當年佐野領合戰,斯波義銀以武家前所未有的板甲騎兵步兵為鋒矢,砍死北條家老臣重臣無數。

這直接解決了北條家的老齡化問題,幫北條家把家臣平均年齡削減了一大截,北條綱成與北條龍山也都是死在斯波義銀兵鋒之下。

武家畏威不畏德,斯波義銀如此兇猛,北條家臣團聞風喪膽,從此不敢與斯波義銀為敵。

但不敢與斯波義銀為敵,是大部分家臣的共識,並非所有人都服氣,北條家內部依然有抗拒的聲音存在。

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為首的第四代少壯派,就很不服氣。

特別是北條家臣團跪舔斯波義銀,主動獻上東武藏之地,換取北條氏政這位家督的上床門票,在四代少壯派看來,簡直是奇恥大辱。

斯波義銀與北條康成,北條康種有殺母之仇,北條家還要趕著趟送家督去草那個蕩夫,無名無分,只求能懷上斯波義銀的貴種。

這也太屈辱了吧!

四代少壯派雖然不服氣,但她們還沒有能力影響家中戰略大計。

現在的北條家,真正主政的是北條幻庵與大道寺盛昌這些二代老臣,以及第三代的重臣。

北條氏政,北條康成,北條康種這些四代姬武士,並沒有太大的話語權。

連北條氏政這位四代家督都要被老臣們壓制,何況是少壯派這些小輩呢。

但日常主政是一碼事,陣前軍議又是另一碼事。軍議的發言權,看的是各家的實力。

東方之眾突發叛亂,大道寺盛昌迅速出兵,在江戶城與房總聯軍隔著江戶川對峙。

她麾下的人馬是從河越城帶來的部分河越眾,其次是五色備的黃備與赤備,以及當地的江戶眾。

本土的江戶眾已經靠不住,這幾年江戶三位城主先後死於非命,特別是最近太田康資的斬立決,嚴重動搖了江戶眾的心。

再加上,東武藏之地已經被北條家送給了斯波義銀,當地的管理權隨時會轉交,當地武家更沒有和北條家一條心的想法。

所以,大道寺盛昌需要倚重北條康成與北條康種,和她們手中的黃備赤備,就只能任憑她們大發厥詞,給她們開口說話的機會。

北條康成說了半天,最後朝大道寺盛昌鞠躬,對諸姬總結道。

“以上,是我的看法。

千葉家是我北條家的外圍勢力,如今裡見義弘圍困國府臺城,千葉家向我北條家求援,我們有義務前往救援。

若是我等冷眼旁觀,只怕千葉家會生出其他心思,甚至連結城家也會疏遠,北條家在下總國將會失去幾乎所有的影響力。

所以我提議,我們應該立即渡過江戶川,與國府臺城內的千葉軍勢裡應外合,擊垮裡見義弘!”

北條康成的建言,得到了在場諸姬的贊同。

下總國對於北條家的價值很大,是通往關八州東部的橋樑,千葉家與結城家則是北條家影響下總國的兩個最大抓手。

北條家利用結城家向東北延伸影響力,滲透下野國與常陸國。

但這兩個領國都是關八州大國,當地名門甚至可以追溯到鎌倉幕府時期,地方勢力根深蒂固,很難得到進展。

而千葉家卻不一樣,千葉家是北條家向房總半島延伸的觸角。

房總半島的安房國裡見家早已衰弱,是北條家扶持起來再度復興的當地名門。

只是裡見義堯野心勃勃,在當地站穩腳跟之後便與北條家反目,獨立自主。

裡見家的勢力遠不如常陸下野兩國的佐竹宇都宮等各家深厚,在與北條家的交鋒中早已落入下風。

當年的國府臺城之戰,裡見家幾乎被掃出下總國,只能在小弓城勉強站穩腳跟,抵擋北條家入侵,形勢岌岌可危。

要不是上杉謙信南下,斯波義銀崛起,北條家被這對越後雙煞打得滿地找牙,裡見家可能早沒了。

所以在北條家與裡見家的和睦協議中,裡見家是徹底退讓。

下總國南部的重要城池如千葉城,國府臺城等地,都由北條家的外圍勢力千葉高城等各家控制。

雙方這份看似平等,皆退出下總國的協議,其實就是裹了一層遮羞布,由北條家利用外圍勢力控制當地,自己不直接插手而已。

裡見家得了面子,失了裡子,這些年一直琢磨著重返下總國,只可惜實力不濟,只能默默流口水。

而現在,東方之眾被關東侍所定為下一個攻略目標,低頭求饒都得不到寬恕,只能鋌而走險。

從去年秋天開始,東方之眾各家就開始籌措軍需,準備開戰,關東侍所其實也知道這些事。

但誰都沒想到,佐竹義重竟然學起織田信長那套,突襲打了一場反季攻勢。

關東保守,遠不如近畿武家玩得花俏,按照武家傳統,農忙時節是不出兵的。

可佐竹義重偏偏就是利用去年秋天開始積攢的軍需,拼著今年秋收減產的代價,在春耕之時發動了對古河領的突襲。

而南線的房總聯軍,也在裡見義堯之女裡見義弘的帶領下殺入下總國,打了千葉家一個措手不及。

千葉家督一邊逃往國府臺城,一邊派人向北條家求援,這才有了大道寺盛昌迅速反應,兵發江戶城,比義銀更早集結軍隊的現狀。

北條家不能坐視千葉家被打垮,這樣會動搖北條外圍勢力對北條家的信心,成為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影響深遠。

此時的北條家,因為積極向斯波義銀靠攏,已經讓很多外圍武家感到困惑。

既然北條家失去了當老大的興趣,自己跑去給斯波家當狗,那麼北條家外圍的有力武家為什麼還要繼續跪舔北條家?

一樣是當舔狗,還不如直接去舔斯波家,少了北條家這個中間商賺差價,豈不是更好?

北條康成等北條家四代少壯派,就是以此勸說大道寺盛昌,先發制人。

脅迫這位四代老臣,你到底還是不是北條家的忠臣,是不是要改投斯波?

大道寺盛昌搖搖頭,面對這些年輕氣盛姬武士的幼稚威脅,她並不在意。

這些年輕人是聽著北條家艱苦創業,四代建立關東偉業的故事長大,驕傲的她們並不明白這其中的艱辛酸楚到底有多難。

武家慕強,斯波義銀那麼強大一個人,北條家給他當狗有什麼不好?難道非要桀驁不馴,輸掉手上所有籌碼,北條家才能甘心臣服?

沒有了手上的籌碼,北條家在關東侍所的待遇就會被削弱,不如趁著現在籌碼多,早早談判歸順,不失斯波神裔之位,豈不美哉?

投靠斯波義銀,融入斯波神權,用東武藏之地買上床票,讓北條氏政這位家督去草斯波義銀,是北條家高層反覆推演的最佳選擇。

北條康成北條康種這些少壯派不服氣,但你們老孃那麼牛B都被斯波義銀砍死了,難道你們還能比你們老孃更牛B不成?

打不過,就要面對現實!

四代經營的北條家已經不是當年光腳來關東搏前程的窮B,而是穿上鞋的大佬,高層不可能跟著少壯派發瘋,頭腦一熱就梭哈。

融入斯波神權是北條家的高層戰略,大道寺盛昌也是支援的。

北條家又是送今川氏真,又是送東武藏之地,自然不能前功盡棄,任由少壯派胡來。

大道寺盛昌不理北條康成熾熱的目光,看向物見番頭,問道。

“東岸的情況怎麼樣?聯絡上聖人了嗎?聖人有何指示?”

番頭鞠躬說道。

“聖人正在相模臺集結人馬,利根川中下游軍勢不斷前來聚義,身邊已經超過千人。

斯波家的保密組一直在獵殺房總聯軍的物見忍眾,國府臺城方面的房總聯軍,至今還沒有發現相模臺的軍情。

聖人已經得知江戶城有我們北條軍勢存在,希望能夠與我們組成聯軍,兩面夾擊房總聯軍。”

大道寺盛昌點點頭。

“雖然現在是春耕時節,但利根川中下游武家不敢輕慢聖人旨意,集結的人馬不會少於萬人,有她們相助,擊敗房總聯軍的把握更大。

我會派遣使番前往聖人陣中,通報軍情,接受聖人指揮。我們再等三五日,等聖人那邊人馬齊聚,就一起動手。”

北條諸姬面面相覷,廢了半天口水的北條康成被大道寺盛昌無視了意見,更是臉色臊得赤紅。

但大道寺盛昌資歷太深,作為曾經跟著初代伊勢女作戰的二代家臣,在坐三四代的北條一門眾與家臣,都是她的軍中晚輩。

其中不少人還曾受過她的恩惠與提攜,連北條康成北條康種也不例外。

大道寺盛昌不想廢話,被這些不懂事的小輩要挾簡直好笑,作為節制武藏諸軍的大將,她也的確不需要和諸姬解釋,可以乾綱獨斷。

有什麼不滿,你們寫信去小田原城申訴,但只要坐在這裡,就得聽我的命令。

大道寺盛昌掃視全場,見諸姬皆無言,點頭道。

“今天的軍議就到這裡吧,各位回去營地小心備戰,不可鬆懈,等我號令,隨時準備出擊。”

“嗨!”

一眾姬武士鞠躬離開,北條康成黑著臉衝在最前面,她只覺得自己面上紅辣辣的燙,彷彿被人當眾狠狠抽了兩個耳光一樣丟人。

她曾經想過自己的建言可能被拒絕,但像現在這樣的被無視顯得更加羞辱,大道寺盛昌就好像是在刻意打壓少壯派,一點情面不留。

忽然,北條康成背後出現一隻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康成!叫你怎麼不理我啊!”

北條康成回頭想要罵人,看到眼前之人是北條康種,才勉強忍氣,陰著臉點點頭,硬邦邦問道。

“有事?”

北條康種看看左右,見無人注意,低聲說道。

“回我陣中再說。”

北條康成哼了一聲。

“還有什麼好商議的,大道寺大人根本聽不進我們的忠言!”

北條康種搖頭道。

“還沒到絕望的時候,此處人多眼雜,你跟我先回去。”

說完,她一把扯著不情不願的北條康成,回營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