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夜霜朝露淋溼了佐竹義重的頭髮,她終究是堅定得跪在國府臺城下,再沒有猶豫回頭。

她身上的狩衣早已溼透,遠處跟隨來的旗本,幾次想要給她加點衣服,都被她嚴厲呵退。

佐竹義重跪了一夜,想了一夜,回憶崢嶸歲月,茫然若失。

她年少有為,以武勇睿智聞名,人稱鬼義重,坂東太娘,自繼任家督之後,合縱連橫,東征西討,從未懈怠。

北面聯合南奧盆地諸武家,對抗蘆名,南面與結城家合作,侵略小田,皆取得赫赫戰功,擴張領地,使得佐竹家威震關東。

可是,江山輩有人才出,自命不凡的佐竹義重這些年已經漸漸感到力不從心。

她是一個優秀的家督,優秀的姬武士,但她還沒有優秀到曠世奇才,天下無雙的地步。

佐竹義重好不容易熬死了蘆名盛氏,以次女入主蘆名家,以為能夠順勢拿下會津四郡,結果北面又殺出個伊達政宗,壞了她的好事。

南面的小田氏治幾度丟失領地,又幾度重回小田城,特麼的就是個打不死的癩皮狗。

常陸國內,中部的江戶家不服,府中的大掾家也不服,南方各郡三十三館的國人眾刺頭皆不服。

佐竹家號稱守護常陸國,手中卻只有北方七郡,南面水系充沛的平原各郡,富庶的當地武家,對佐竹家是提防多於遵從。

下總結城家這個曾經的盟友,竟然投靠了新崛起的北條家,引狼入室。

佐竹義重代表關八州東部武家集團,她只能堅決得與北條家作鬥爭,苦苦支撐著局面。

簡單總結佐竹義重的前半生,那就是北邊打不通,南邊幹不過,趴在常陸國窩裡鬥,看似風光的背後,其實是一事無成。

說起東方之眾這個關八州東部武家自發形成的團體,佐竹義重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佐竹義重號稱東方之眾的領頭人,好處沒得到多少,麻煩來了卻被槍打出頭鳥。

武田信玄加入關東侍所的大家庭,第一件事就是挑撥離間,細數東方之眾的不義,教唆關東侍所主流的關八州西部武家,吞併東部。

天地良心,武家遇事觀望猶豫,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嘛,誰家沒這麼幹過?

東方之眾又不是反抗聖人,只是對聖人的號召敷衍了一下,就成了諸姬口誅筆伐的不義之徒。

西部武家就想撈過界,搶錢搶糧搶地盤搶爺們,這算什麼道理?

關東侍所可以罔顧關東無戰事的御令,在大評議像分肉一樣把東方之眾的地盤給分了,東方之眾為什麼就不能申訴不能反抗?

佐竹家經營常陸五百年,這份家業不能這麼憋屈就毀在佐竹義重手裡!

佐竹義重在謀劃造反之前,已經透過所有渠道所有辦法,想要和平的解決問題,即便家業受損一些,佐竹家也認了。

可關東侍所那些人,她們就沒有想過給東方之眾一條活路!武田信玄更是明目張膽,想要對佐竹家的常陸守護取而代之!

天下武家歌頌聖人仁德公正,義薄雲天,但佐竹義重就是要喊一聲,聖人不公!

聖人對關東侍所的貪婪不聞不問,對東方之眾的處罰過於嚴苛,這不公平!

既然聖人給不了佐竹家公道,為什麼佐竹家不能反抗?

以佐竹家五百年的底蘊,以佐竹義重二十多年的威望,她將東方之眾組織起來,要用手中刀槍討要一份公道,她有什麼錯什麼罪!

但事實證明她就是錯了,因為天下,兵強馬壯者得之。

佐竹義重再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也許是一名傑出的家督,傑出的武將,但她的極限僅僅是傑出罷了。

這世上,真有無雙之豪傑!

天下的道理未必都在槍桿子裡,但最硬的道理一定是從槍桿子出,打不贏仗你說個幾把!

昨日下午,佐竹義重收到關宿城易手,古河領與結城領出兵截斷後勤補給線的訊息。

她就明白,自己輸了。

佐竹義重甚至連和聖人面對面,真刀真槍拼一把,喊一聲不公平的機會都沒有,就徹底敗了。

事已至此,佐竹義重可以埋怨通風報信的小人,蛇鼠兩端的宇都宮,作壁上觀的裡見。

但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大家對她沒信心,如果她真有本事百戰百勝,那她今天就不用跪在這裡,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裝可憐。

來乞求那個不公正的聖人,給佐竹家一條活路,並且感恩戴德得歌頌聖人的仁慈,公平,正義。

恍惚間,佐竹義重似乎聞到了飯香,那是城頭的守軍在用早飯。

肚子的哀鳴提醒佐竹義重,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她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口水。

反酸在灼燒她的胃壁,更像是在她腦門上潑一盆盆冷水,澆滅她心中因為要被迫接受不公而泛起的憤怒。

公平很重要嗎?不重要,吃飯才最重要!佐竹家上下有多少人在指望著她吃飯,她不能不識相!

戰事已經輸了,在昨天下午接到訊息的那一刻,佐竹義重就明白自己該如何做。

她很乾脆得丟下大軍,不顧一切跑到國府臺城下,孤身跪著懇請聖人降罪。

佐竹義重可以切腹謝罪,可以斬首示眾,但她必須為戰敗的佐竹家,儘可能多得留下點什麼東西。

早一步跪下,懇求聖人憐憫,也許就可以為佐竹家多留存一分田地,一絲元氣。

至於東方之眾的各家盟軍,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會兒也顧不得她們了,苦一苦盟友,罵名我來背。

最讓佐竹義重欣慰的是,裡見義堯這個騎牆派,她還在觀望中。

佐竹,宇都宮,裡見三家,是東方之眾中實力最強的領頭人。佐竹家能搶在其他兩家之前降服,處罰相對不會太重。

裡見義堯這個老滑頭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跪下,佐竹義重就必須搶個頭彩,滑鏟速跪,否則對不起裡見家的負隅頑抗。

佐竹義重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徹底丟了老臉,毀了名譽,從此關八州武家再也不會相信她這個背信棄義的造反頭子。

但為了佐竹家的存續,她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城頭的飯香越來越濃,勾得佐竹義重難受,但她還是規規矩矩跪著,因為她不確定城頭有沒有人在盯著自己。

佐竹家已經輸掉了一切,現在唯一能表現的只有態度。

就在此時,城頭放下一個吊籃,有人在喊。

“聖人請佐竹義重殿下入城一敘!”

跪了一夜的佐竹義重顫顫巍巍站起來,差點腳軟又摔回去,他不禁感嘆自己年紀大了,已經跪都跪不動了。

拉住上前攙扶她的佐竹姬武士,佐竹義重低聲吩咐道。

“回去告訴軍中諸大人,聖人已經允許我進城乞降。

讓她們嚴守營盤,不要理會東方之眾各家的任何要求,等待聖人的御令,無條件服從之。”

那姬武士問道。

“那您怎麼辦呢?”

佐竹義重苦笑一聲。

“聽天由命罷了。

你們都回去,一個都不要留。我的生死不重要,佐竹的家名家業延續高於一切。

告訴各位大人,我佐竹義重拜託她們了,如果我沒有回去,請她們忍辱負重,一定要保住佐竹家,至少保住家名,拜託了!”

說完,佐竹義重推開姬武士,毅然走入吊籃,請城頭拉起。

那佐竹家的姬武士看著消失在城頭的吊籃,咬咬牙,帶著隨行姬旗本,迅速騎馬離開,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