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銀看向一臉正經的林信勝,忽然發現這位斯波家的儒學教授,似乎是條好狗,可以大用呀。

林信勝目不斜視,恭謹等待聖人聖裁。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義理歸源說有多離譜,但她不在乎。

儒學就是這樣不斷進步,迎合統治者的需要,改造自身的學說,林信勝所學的程朱理學更是其中翹楚。

程朱理學吸收了佛教禪宗的養分,是將儒學推向儒教的關鍵儒學派別。

理學相信有天理,認為人們應該各司其位,在自己的位置上盡義務,這就是帝王們最喜歡的君君臣臣,各守本分。

所以後世起兵造反,首要目標就是反儒批孔,因為不打倒被徒子徒孫發展成理學儒教的孔聖人,造反派就沒有推翻王朝的道義基礎。

但往往新朝建立,造反成功的高層又會重新豎起孔聖人的牌位,迎回儒教,希望老百姓安分守己,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當個順民。

可偏偏就有一人不信邪,得了天下還要天天批鬥孔聖人。

那人反對的從來不是孔聖人的思想,是他願意永遠站在廣大人民一邊,堅持不斷革新命運的政治立場。

義銀成不了那種偉大的人,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與父親,他只希望自己的女人和子孫後代能夠成為這個島國的世襲人上人。

所以,他才會選擇愚昧守舊的神道,將自己塑造成現世神,讓自己的子嗣能以神之子孫的身份,世世代代統治這個島國。

斯波神權本就不是什麼進步的政權,甚至可以說是開了歷史的大倒車。

既然是腐朽不堪的神權統治,自然不怕再加上一點天朝的糟糠文化,進一步禁錮思想,打造尊卑有序的封建舊社會。

義銀點點頭,說道。

“聽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林先生不愧為儒學大家,寥寥幾語便令我茅塞頓開。

但不知先生的義理歸源之想法,準備從何處著手?”

林信勝精神一振,心花怒放。

自己辛苦兩年,仔細揣摩聖人心思,終於是抓住機會,引起了聖人的興趣。

武家義理說白了就是責任心,對外是奉公恩賞的君臣責任,對內是家業繼承的存續責任。

武家不知廉恥,知小禮而無大義,畏威而不懷德,其根子就壞在這裡。

姬武士撒謊,欺騙,偷竊,壞事做盡,但只要為了家業延續,所有行為都是可以被理解被原諒的,因為武家思想的核心是保住家業。

即便是武家政權的統治基石奉公恩賞,也遠遠比不上家業要緊。

姬武士奉公,幕府將軍御恩,雙方之間的關係說是君臣,其實更像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契約精神。

而契約精神這東西,事實上很靠不住。

世界上最擅長做買賣的油太人就有一句名言,做生意要講誠信,但最後一次可以例外。

奉公恩賞更像是一份軍政府和軍閥簽署的君子協議,其約束力非常差。

一旦幕府中樞的實力衰弱,被制約的有力武家就可能反水,隨之而來的便是島國文化傳統專案,下克上。

武家兩代政權,鎌倉幕府初創,足利幕府孱弱,都沒有真正形成約束武家行為的道德準則。

想要建立穩固的武家政權,後來的第三個幕府必須解決武家思想上的頑疾。

那就是扭轉武家義理的內在含義,讓武家義理更符合統治者的政治需要。

現在的幕府將軍與有力武家之間的君臣關係,更像是大軍頭與小軍頭的相處模式,誰的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武力這個東西,很少有強悍三代以上的,這才有了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的名言。

統治者想要降低統治成本,想要長時間的維護自己的政權,不能只依靠武力的震懾。

更需要從制度,文化,思想等各方面,形成有利於自己統治的遊戲規則,並讓大多數統治階級接受這個遊戲規則。

林信勝認為武家義理這個遊戲規則太爛了,聖人被譽為義理化身,這是榮耀,也是約束。

既然如此,那就在義理兩字上面做功夫,想辦法將遊戲規則改成更有利於聖人的模式。

只要聖人對此感興趣,那林信勝就可以塞入儒學的私貨,藉助斯波家的力量,將儒學在島國發揚光大。

她也可以藉此成就承前啟後的萬世師表,正如理學在宋明所做下的功夫,從此儒教一枝獨秀。

禮記的忠信義理四個字各有意義,和武家義理壓根就搭不上邊,但林信勝並不在乎,她又不是第一個這麼幹的儒生。

她的儒家前輩們就是這樣一次次篡改經典,讓儒學發揚壯大的。

林信勝雖然是理學出身,但她其實對朱熹的理氣論並不贊同,但她又很喜歡朱熹排佛反釋的思想。

自從神道教滅亡,佛教在島國一家獨大,儒學想要佔據文化思想上的一席之地,必須從佛教的虎口裡奪食。

這是文化思想之間的零和博弈,即便林信勝學於寺院,但大道當前,容不得她心慈手軟。

而義銀對於儒生的這些小心思並不在意,他更關心的是林信勝準備怎麼改造武家義理,讓武家義理更符合斯波神權的統治需求。

天朝的微言大義,春秋筆法之所以能夠震懾宵小,是因為天朝自古有記錄歷史的傳統,正所謂青史昭昭,史筆如刀。

當世之時,某些人可以一手遮天,但遺臭萬年的陰影永遠籠罩在頭頂,公道自在人心,大義永存於世,後人自會分辨曲直善惡。

這也是天朝重視忠信義理的原因,道義一說從來不是依靠掌權者那點可有可無的良心,而是依靠萬世評說。

但這一虛無縹緲的道德約束,其實只對天朝有用,因為天朝自古就有記錄歷史的傳統,也只有這樣的文明才會考慮百年之後的史評。

而武家呢,武家政權第一部歷史傳記叫做吾妻鏡,出自鎌倉幕府時期。

吾妻之名是關東古稱,鏡的寓意是像鏡子一般以史為鑑,其用語類似編年體,又稱之為吾妻鏡體。

鎌倉幕府崩潰之後,武家的史記體系也隨之煙消雲散,窺視歷史真相只能透過各家各寺院的家書和雜記。

而家書這玩意兒根本靠不住,恬不知恥,拼命在記載上吹噓先祖的武家不在少數,可信度極低。

想要學天朝用歷史評價約束人心,宣揚道德,這條路並不可行。

武家重禮輕義,因為她們心中之義理就是維護家業責任,返還奉公恩賞的義務,所以她們作惡的時候沒什麼心理壓力。

但如果能夠把小家興衰,上升到家國命運的高度,武家之中一樣可以誕生尊皇攘夷的大義姬武士,這就看儒家如何下手改造思想了。

思想的塑造就是對三觀的修正和完善,而在古代,儒家是這方面的頂級高手,早就有了一套可行的方案。

林信勝胸有成竹,鞠躬說道。

“聖人,斯波家有斯波遴選,挑選忠義之士,願為君驅使。然而當前的斯波遴選只觀武藝,不考文學,有重文輕武之嫌。

天朝有云,可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姬武士一道,亦當文武並濟,不可太偏向一邊,方為聖人臂膀。”

義銀摸了摸下巴,讓姬武士學習儒家經典?將武家文官化?這可行嗎?

義銀尚未表態,前田利益已經出聲呵斥道。

“大膽!斯波遴選也是你可以隨意指責的嘛!”

前田利益面上憤怒,其實是想提醒庇護林信勝。

斯波遴選這潭水太深了,林信勝一介儒生,信口胡謅幾句,讓有心人聽了去,搞不好是要命的。

什麼是斯波遴選?這是斯波家的內部選拔機制,選拔過關者進入同心眾受訓,實習後安排中樞和地方工作。

斯波遴選是中樞控制地方的關卡,現在的斯波家姬武士不透過斯波遴選是拿不到斯波編制的,編制內編制外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中樞的同心眾集團背靠聖人,依靠斯波遴選往地方上摻沙子,地方上還得捏著鼻子,把自己的得力人手往斯波遴選推薦。

姬武士奉公恩賞,就是為了吃一口安穩飯,拿不到斯波編制,那就吃不上斯波家的鐵桿莊家。

被斯波遴選篩選過的姬武士,再在同心眾集團呆上半年實習,回到地方三大斯波領,還能算是地方上的親信人手嗎?

可即便知道這是中央在收緊地方權力的手段,三大斯波領也不可能阻撓。

就算是地方上的武家大佬,隨意堵了姬武士的上進之路,這也是要結死仇的。

別說親信不親信,大家都是斯波家的臣子,你不讓人家上進,不給人家進編制,人家還能親近你?

除了第一批斯波編制是由地方自主申報名單,這幾年的斯波遴選已經被蒲生氏鄉的同心秘書處牢牢掌握在手裡。

林信勝這個儒生竟然想要攪和一下斯波遴選,她也不怕被中央地方上的各方勢力利用,捲進去被攪得粉身碎骨。

別說前田利益驚駭,義銀也是出乎意料。

他看了眼被前田利益呵斥的林信勝,見這儒生一臉捨身取義的表情,顯然是沒有被前田利益的提醒罵醒。

看來林信勝此舉並非一時起意,而是從一開始就盯上了斯波遴選。

這倒也不奇怪,從孔聖人開始,儒家的立身之本就是有教無類,換而言之,儒家最善於教育。

儒家的崛起是伴隨著天朝教育制度的變遷,不管是察舉制還是科舉制,儒家都可以迅速找清定位,成為人才選拔制度的最大受益者。

而林信勝顯然看到了斯波遴選的未來潛力,第一時間認定這是儒學滲透島國文化圈的最佳切入點。

對比前田利益的驚慌,義銀輕笑一聲,並不在意林信勝的唐突。

他說道。

“利益,勞煩伱出去把蒲生氏鄉喊進來,讓她一起聽林先生說說對斯波遴選的看法。”

前田利益朝義銀鞠了一躬,然後起身出去喊蒲生氏鄉,還不忘瞪了林信勝一眼,讓這傢伙別太得意忘形了,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義銀搓弄著手中茶湯,看了眼旁邊目不斜視,彷彿什麼都聽不到的大谷吉繼,忍不住笑出聲來。

“大谷姬,這幾年,你的膽子好像越來越小了?想當年,你也是敢於在我面前堅持己見的。”

大谷吉繼苦笑道。

“聖人,我一介武婦,不懂這些文事,總不好亂說話。”

義銀搖搖頭,有些失落。

大谷吉繼愛惜民力,智勇兼備,剛直不阿,被南伊賀武家尊稱為賢者,怎麼可能不懂文治?

當年,她為替前田利益鳴不平,敢杵在義銀跟前大聲反駁,可謂鐵骨錚錚。

而現在呢?連她這樣忠直的老臣都變得小心翼翼,自己這個聖人真是越當越沒勁,高處不勝寒呀。

義銀很清楚自己的麻煩有多大,困境有多深。

斯波家內部存在中樞同心眾,三地斯波領,各方重臣心思不一,明爭暗鬥。

外部還有織田,上杉,武田,北條等強藩與義銀的私人關係糾纏不清,甚至未來還有透過子嗣干涉斯波家內政的風險。

斯波天下這會兒還沒見著影子呢,義銀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快被內內外外的紛爭給扯碎了。

義銀自然知道林信勝提及斯波遴選,會惹來多大的政治風波。

儒家想要出頭,林信勝不惜性命也想在新生的斯波神權中佔一個位置,但義銀何嘗不是想透過儒家來控制姬武士的思想呢?

武家思想上的頑疾不扭轉過來,只在乎小我,不顧及大我的思路不糾正過來,足利家就是斯波家的前車之鑑,百年之內必定再亂。

現在的姬武士之道,崇尚家業,輕視忠誠,敢於下克上。

而義銀期望的姬武士道,是強調武家對斯波神權的絕對服從。

儒家準備怎麼解構姬武士道,將儒家君君臣臣那一套塞進去,義銀不在乎這個過程。

他在乎的是結果,經過儒家改良後的姬武士道,到底能不能成為斯波家統治武家思想的有力工具?

既然林信勝願意嘗試,義銀也樂意給點甜頭,讓儒家更賣力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