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銀帶著大藏長安走了一段,盡聊些東拉西扯的話題,大藏長安終於忍耐不住,開口說道。

“津多殿,利根川中下游改道工程已經有眉目了。”

義銀一挑眉。

“哦?”

大藏長安恭謹說道。

“佐野昌綱死後,佐野家已經得到了上杉殿下的原諒,政治上不再有障礙。

武家義理促進會根據伊奈忠次大人的規劃,準備在佐野領南部規劃利根川,渡良瀨川,鬼怒川的合流點,為引流做準備。

根據計劃,武家義理促進會需要爭取到上野,下野,武藏,下總,常陸五國相關流域武家的支援,集資完成這一壯舉。

但武協那邊,總是在反覆稽核促進會提交的議案,讓整個計劃的推進變得相當遲緩,而且還要顧及更多人的利益,流程更加臃腫。”

義銀見她終於露出戲肉,不動聲色問道。

“那你的想法是?”

大藏長安從義銀臉上看不出端倪,乾脆一咬牙,說道。

“我想,有些重要的事務能不能精簡流程,儘快實施下去,不要讓武協插手其中。”

義銀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大藏長安,把大藏長安看得深深鞠躬,低下的額頭上佈滿冷汗。

仔細想了想,義銀還是放棄了敲打大藏長安的想法。現在罵她一頓很簡單,她也沒膽子怨恨自己。

但她敢回過頭找大熊朝秀的麻煩,甚至可能導致促進會與武協的矛盾加劇,也是得不償失。

義銀語重心長說道。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不可以這麼做。

關八州的問題太過複雜,這裡的人心太散,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利益關係。

你不要看現在武家義理促進會在關八州發展的不錯,就翹起了尾巴。要是不能擺平地方矛盾,你什麼事都別想做成。

有三方武家協調機制衝在前面擋槍,統戰眾,地方眾,兄弟會,上中下層,男男女女的關係都幫你搞定了,又有什麼不好呢?

你以為讓她們分一杯羹,這成本很高嗎?如果你要自己去插手,我保證你的成本會更高。

武家義理促進會在關八州的任何行動,都必須在武協的監督下。

這不是讓武協的人往你的碗裡伸手,而是讓你借用她們的人脈關係往關八州伸手。

我們做利根川中下游改道工程的目的,是透過這一公益事業,把當地武家的人心拉攏過來,讓她們和我們能一條心。

你如果要反其道而行之,硬把她們往外推,我也就容不得你了。

你明白嗎?起來吧!”

大藏長安直起身子,又朝義銀一鞠躬,感謝主君的寬容。

她心中不無遺憾,主君把話已經說明白了,自己在武家義理促進會的權力因為武協的出現,註定要大大縮水,沒得商量。

這是涉及根本的原則性問題,大藏長安肯幹就幹,不肯幹義銀就只好換人了。那麼大藏長安肯下崗嗎?當然不肯!

武家義理促進會建立後的勢力之大,遠遠超過她的預期。即便有武協來分一杯羹,她大藏長安也是關東侍所中有數的權力人物。

權利縮水固然遺憾,但因此尥蹶子不幹,那大藏長安的腦子才是真有問題。

她不敢怨恨主君,對提議分權的大熊朝秀卻是恨得緊,非得給她也找點堵不可。

義銀瞅了眼大藏長安一副畏縮模樣,雙目閃著兇光,就知道這傢伙口服心不服。

武家做事永遠是這麼短視,無關智商,純粹是骨子裡的性格。

都是島國人,英國佬就喜歡談互惠,遇上分歧首先考慮用利益收買對方,盡力開出一個對方又無法拒絕的好條件。

先招安,以後再慢慢折騰你,直到把你連皮帶骨消化乾淨。

可小日子人卻不一樣,她們遇到障礙,總喜歡第一時間就把對方剪除壓服,這樣的做法當然會樹敵無數。

可偏偏沒幾個人像織田信長那樣有本事,說弄死你,就弄死你。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把人都得罪完了卻弄不死,這多尷尬。

最後鬧得小團體抱團越緊,排外越狠,矛盾越發激烈,相互之間扯後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想想今後數十年,自己還得和這群鼠目寸光之徒虛與委蛇,義銀就覺得沒意思。

雖然他擁有永駐的十六歲青春,卻只能在鋪滿日光的遊園中,晾曬自己的俊臉,享受權力的甘甜,掂量自己的寂寞。

煩吶,這群短視的小日子人。

大藏長安不知道義銀心中惆悵,她現在滿腦子就是自己不好過,大熊朝秀也別想好過。

關東侍所奉行眾,早先就是由關東關西兩撥人組成。大熊朝秀這些本地人熟門熟路負責做事,石田三成這些外來者負責監督。

如今奉行眾提格成了奉行所,石田三成也回近幾當大佬去了,但雙方的勢力卻是越發涇渭分明。

大熊朝秀先動了手,就別怪大藏長安還以顏色,這已然是關東關西兩派維護自身集團利益的鬥爭,誰都不肯妥協。

義銀知道嗎?知道。他管的了嗎?管不了。整個武家社會的氛圍就是這樣,小團體利益凌駕於整體利益之上,他能咋辦?

如果罵幾句打幾次殺幾個就能把人管好了,武家天下也不至於亂成現在這樣。

本性如此,為之奈何。

他只能盡力壓制這種不團結的行為,心裡想著不管大藏長安搞什麼鬼,都不會支援她找大熊朝秀的茬。

大藏長安原本就是兩套方案,能把武協踢走最好,踢不走就給大熊朝秀也上個緊箍咒,大家誰都別好過。

她理了理思路,說道。

“臣下受津多殿信賴,擔當檢地奉行一職,為校訂關東侍所法度而努力。

現如今,關東侍所之內各司其職,井然有序。救濟換檢地之策也是初見成效,各家土地人口名冊日益完善。

既然萬事俱備,不如趁您還在關東的這段時間內,將關東侍所制度化的程序,再上一個臺階。”

大藏長安沒那麼傻,斯波義銀明擺著不喜內鬥,防著她反擊大熊朝秀,她自然也不能赤裸裸進攻。

到時候沒讓大熊朝秀感到難受,自己卻惡了君上,失了眷顧,何苦來哉呢。

要整人,就得公事公辦,談正事走正道,讓大熊朝秀有苦說不出,君上也不好徇私。

義銀沒想到大藏長安話鋒一轉,竟然跳到關東侍所的制度建設上去了,一時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當初大藏長安初來乍到,在義銀面前一鳴驚人,就是憑藉她點出關東侍所的法度缺陷,一針見血。

義銀想要把關東侍所這個當初胡亂弄出來的草臺班子,變成手中強有力的政治工具,就需要大藏長安這樣的人才幫他完善法度。

大藏長安也是個有能力的人,她抓住了關東大旱的良機,依靠救濟換檢地的政策,把關東侍所武家的家底基本摸透了。

義銀前後發了兩年多救濟糧,當了這麼久武家們心中的冤大頭,就是為了理清名冊,進一步控制住關東侍所的武家們。

如今聽到大藏長安說時機成熟,他也是來了興致,問道。

“你準備怎麼做?”

大藏長安笑道。

“君上英明萬里,關東侍所內部的架構其實很完整。

山中幸盛大人身為執事,掌管直屬於關東侍所的軍事力量御臺人,是軍事主官。

島勝猛大人身為關東斯波領代官,威望甚高,又能以統戰眾之首的身份,號召各家團結協作,是地方武家的領袖。

大熊朝秀大人負責奉行所,掌握行政財務,是後勤上的負責人。

三方權利制衡,只是缺乏常設的評議制度,難免有各行其是,溝通不暢的毛病。

以我淺見,不如就以三位大人為常任理事,再新增幾名輪席理事,主持關東侍所日常評議,輔佐君上,總理事務。

有了關東侍所武家土地人口總名冊,又有軍事,地方,財政方面的負責人聯席評議,關東侍所一定能承擔比現在更重要的責任。”

義銀琢磨了一下,沒感覺出大藏長安在給大熊朝秀下什麼套,建議也是老成持國之言,很有道理。

聯合評議在武家是政治常態,因為缺乏獨裁的本錢,主君往往需要家臣團的支援才能搭理家政,許多事務都不可能一言斷之。

不管是各家的家臣評議,還是中樞的幕府評定,都是這一套東西,區別只在細節上。

因為義銀要兼顧近幾關東兩頭,許多事其實他根本忙不過來,更需要有人幫他管理關東事務。

而關東侍所這一政治工具,最好具備自行運轉的能力。當然,應該是減少內耗,一致對外的那種良性迴圈。

大藏長安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將關東三巨頭單獨列為常務理事,再用輪值理事席位安撫有力武家,例如真田信繁。

以此儘可能保證核心不動,但又讓別人有說話的權利,不至於因為被邊緣化而不滿,達到皆大歡喜的效果。

義銀想了又想,覺得沒什麼問題。關東侍所法度建設許久,救濟換檢地也差不多達到了目的,的確是時候更進一步了。

他說道。

“那就這樣辦吧。

你把具體的議程文書報上來,我讓同心秘書處擬訂,發給各人瀏覽,下次評議的時候一起商討。

關東侍所中樞家老組成的常務理事會嗎?有點意思。不對,關東侍所並非某家的家業,叫家老有些不合適。

這樣吧,叫老中,你在文書上就這麼稱呼。”

“嗨!”

大藏長安恭謹答應下來,然後面露難色,說道。

“君上,建立常務理事會的確是好事,但我覺得其中還是存在一個隱患。”

義銀疑惑問道。

“哦?什麼隱患?”

大藏長安正色道。

“山中幸盛大人貴為執事,但直轄的只有御臺人集團。

島勝猛大人威信很高,但與各家並非上下級關係,不能強制命令,只能協商。

她們兩位想做事,就必須尋求她人的支援,都有與別人商討評議的主觀意願。

可關東侍所奉行所的權利,卻有些太大了,完全不需要顧忌別人的想法就可以專斷獨行。”

義銀有些想笑,大藏長安繞了半天圈子,原來是要在這裡給大熊朝秀下套呢。

他不動聲色說道。

“真的嗎?我不信。”

義銀這句調侃,就是諷刺大藏長安終於露出了尾巴,但大藏長安卻是厚著臉皮當作聽不懂,繼續嚴肅說著自己的理由。

“君上當年設立奉行眾,是為北陸道商路的利益,關東侍所需要參與管理直江津事務。

之後關東侍所日益穩固,奉行眾涉及的管理面越來越廣,這才正式設立奉行所,授大熊朝秀大人勘定奉行之職,總攬全域性。

如今,奉行所已經發展成了龐然大物,關東侍所相關的財務,商務,稅務,甚至軍事後勤,全部歸於奉行所名下出納收支。

說句不好聽的話,一旦常務理事會運轉起來,山中幸盛與島勝猛兩位大人也許會有求於大熊朝秀大人,但大熊朝秀大人就未必了。”

義銀微微皺眉,大藏長安的底牌已經掀開,講得還真有道理。

大熊朝秀用統戰眾去監督她,分她的權。她就要用常務理事會的權利平衡說事,想辦法削弱大熊朝秀的權柄。

這傢伙是個小心眼,但報復人的水平極高,口口聲聲都是為了公務,讓義銀找不出錯漏責罵。

義銀搖頭道。

“大熊朝秀在奉行所,也不是一言九鼎,你說的太嚴重了吧?”

大藏長安正色道。

“君上睿智,設定奉行眾之初就考慮到監督制衡,又有石田三成大人兢兢業業,才沒有出什麼岔子。

可現在,石田三成大人已經回返近幾,我雖然接替了她的職務,但自問未能履行好這份職責,甚是慚愧。

君上信重我,授我直江津關所副官,檢地奉行,武家義理促進會執事三職。

臣天資愚鈍,已經感覺力不從心,無力分心管理直江津,做好監督職責,懇請君上免我其職。

常務理事會運轉後,關東侍所法度走上正軌,也無需我再多做什麼,懇請君上免我其職。

我願將全部精力用在武家義理促進會之中,不敢辜負君上對關八州武家之厚義,定要做好這份公益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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