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想敷衍了事的義銀,因為北條氏政這幾句坦誠的點評,變得認真起來。

他笑道。

“若非上杉殿下橫空出世,裡見,宇都宮,佐竹這些地方名門,確實不是北條家的對手。”

義銀對上杉輝虎的抬舉,讓北條氏政面上不太自然,她冷聲道。

“上杉殿下剛愎自用,堪稱良將,卻非明君。越後國內四分五裂,可謂小戰國。

舊守護臣子口服心不服,下越揚北眾口心皆不服。即便上杉殿下自己的麾下,也只是府中長尾家與上田長尾家為首的鬆散聯盟而已。

她能鎮壓越後國,不過是依靠自身軍略與長尾一門眾的強悍,武力強橫一時,卻無法令人心歸附,長治久安。”

前面聽北條氏政罵別人還喜滋滋的義銀,這會兒臉色不好看了。

上杉輝虎的確有諸多缺點,但那也是義銀自己的女人,豈能容忍外人貶低嘲笑,何況對方還是與越後勢力針鋒相對的北條家。

義銀肅然道。

“北條殿下,請注意你的態度。

上杉殿下繼承山內上杉家名與關東管領役職,乃是由幕府將軍認可,關東將軍冊封的上位者。

他帶兵南下,撥亂反正,的確讓北條家損失慘重,但這不該是你毀謗君上的理由。

上杉家若是真如你說的這般不堪,被其擊敗的北條家又算什麼?”

北條氏政見義銀維護上杉輝虎,心中一股酸楚壓抑不住。

她明知道上杉北條已經結盟,自己不該在義銀面前說上杉輝虎的壞話,但她還是沒忍住,反駁道。

“若非津多殿一心扶持,幫上杉殿下安撫理順越後國內,征伐平定越中國與信濃國,上杉殿下焉能有今日之安逸乎?

僅憑一腔孤勇,即便能贏得一時,也無法在形勢複雜的關八州之地站穩腳跟,最後只能落得疲於奔命,四處滅火。

不過是一獨婦爾!”

義銀憤怒得站了起來,看著北條氏政,斥責道。

“北條殿下,你今日請求覲見,就是要在我面前詆譭上杉殿下嗎?

如此是這樣,那這場會面就到此為止吧!”

北條氏政愣愣望著義銀,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嫉妒衝昏了頭腦,連忙起身鞠躬道歉。

“非常對不起,是我失態了。”

義銀勉強點頭坐下,他到現在還是弄不懂,北條氏政搞什麼啊?

從會面開始到現在,她一點正事不提,就東拉西扯,還對上杉輝虎一陣猛輸出,看起來一點不像是來求和睦的,反而像是來挑釁的。

北條氏政也知道自己理虧,但她是不吐不快,兩人剛才坐下,她又問道。

“我已經點評了諸多,也有一惑懇請津多殿釋疑,敢問您對武田殿下怎麼看?”

說完,北條氏政緊張得看著義銀,對這個問題非常在意。

義銀用雙手捧起面前的茶湯,沉思半晌,說道。

“武田殿下智計百出,謀而後動,每每開戰之前就已經成竹在胸,是個厲害人物。

只可惜甲斐國小力弱,能用分化瓦解的辦法拿下信濃國,已然是極限。她這會兒又勉強吞了駿河國,看似風光,其實是自討苦吃。

山民排外,甲斐眾與信濃眾的矛盾就不好處理,駿河富庶,駿河眾更是看不起山中武家們的粗魯。

武田家臣團內部矛盾重重,武田殿下即便智謀過人,也沒什麼好辦法平衡,唯有對外輸出矛盾。

但甲斐眾人少力薄又排外,武田家佔據更多的土地,新地武家與甲斐眾的矛盾就會更加激烈。

不對外擴張,內部矛盾無法化解,對外擴張,矛盾會越來越激烈,武田殿下也是無奈。

武田家這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卻又是大多數武家大名不得不走的死路,為之奈何。

我倒是傾佩您的母親北條氏康殿下,關東歷來排外,北條家能以外來者身份站穩關東一隅,她居功甚偉。

若不是她梳理內政,改革稅制,拉攏民心,北條家絕不會有今日之強勢。”

北條氏政說話坦白不客氣,義銀也不藏著掩著,實話實說。

他不單單點出了武田家的隱患,還暗搓搓損了北條氏政一句,說她不如她母親,算是替上杉輝虎被貶低之事報了仇。

北條氏政卻似乎沒感到義銀話語中的諷刺,懵頭懵腦問了一句。

“您不恨她嗎?”

“額?”

義銀愣了一下,一時沒明白北條氏政的意思,恨誰?武田信玄還是北條氏康?

北條氏政咬牙重複道。

“您不恨武田信玄嗎?”

義銀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為何會對武田信玄直呼其名。

武家重禮,即便雙方殺得屍橫遍野,但禮儀上卻不會有絲毫瑕疵,唯恐被外人嘲笑為不通禮數。

義銀不禁皺了皺眉頭,心想,武田家與北條家的矛盾已經激烈到這種程度了?連基本的體面都不顧了?

但他還是回答了北條氏政的問題,沉聲道。

“恨與不恨,又有什麼意義?亂世人如草芥,誰能明辨恩怨是非?

我在川中島合戰之中,可是殺了不少武田家的重臣,連武田殿下最得力的妹妹武田信繁,也是被我陣斬於馬下。

照你的說法,她不該恨我嗎?

我出身斯波宗家,卻眼睜睜看著貴為幕府三管領之一,曾守護越前尾張兩個富庶領國的名門覆滅。

說句自傲的話,我經歷的風風雨雨,勝過北條殿下你百倍千倍。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過去的磨難沒有擊倒我,只會讓我更加強大,更加堅定自己的道路。

我乃亂世浮萍,不忍看烽火燃山河,時刻不忘憂天下,哪怕沒人能夠理解我。

我只恨天下動盪,姬武士淪為禽獸,遍地狼煙,義理不存。”

北條氏政望著一臉肅然的義銀,竟然有些痴了。

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如果問起武田信玄之事。曾經有過那麼不堪回首的羞辱經歷,斯波義銀要麼是避而不談,要麼是恨之入骨。

可北條氏政萬萬沒想到,眼前的義銀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絕人寰之事。

他的目光悲憫蒼生,心中充斥讓天下重歸太平的渴望,為天下人鳴不平,卻忘了自身遭受的苦難。

望著義銀聖潔無邪的俊俏臉龐,北條氏政不禁自慚形穢。比起義銀崇高的志向,自己就如同井底之蛙一般。

也只有這樣的絕世人物,才會有下放權利,與關八州武家共建太平的非凡氣度。

誰說男子不如女,斯波義銀這位武家奇男子,真是令天下姬武士羞愧難當。

北條氏政嚥了一口唾沫,此時的她微微低下頭,義銀彷彿就是太陽,耀眼到讓她無法直視。

她的舌尖有些苦澀,問出了最後的,也是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那我呢?您怎麼看我?”

北條氏政鼓起勇氣,再次看向義銀,她有些慌張,有些自卑,有些期待。

曾經在佐野領敗得那麼悽慘,甚至現在坐在家督之位上,她都能感受到家臣團不信任的目光。

而這一切,都是拜斯波義銀所賜。北條氏政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輸給了上杉輝虎,在她心中,自己是敗給了斯波義銀。

沒有斯波義銀的上杉輝虎,根本不可能讓北條家如此狼狽,被迫俯首稱臣。

正如她剛才所言,越後內部的問題可不小。要不是有斯波義銀幫忙,上杉輝虎即便來勢洶洶,也會後繼無力,絕不是北條家的對手。

是斯波義銀改變了關東局勢,重建了關東秩序。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北條氏政心中只想要一個答案,斯波義銀是如何看待自己這個手下敗將的。

北條氏政曾經對斯波義銀恨得輾轉難眠,為了擊敗這個可怕的敵人,北條氏政拼命得去了解他,卻被他的過往打動,多了些許尊敬。

直到在鶴岡八幡宮見到他感動先祖,天賜御白旗之時,北條氏政心中漸漸忘了憎惡,多了仰慕,甚至衍生出自卑的情緒。

這樣的男兒,天下誰能配得上他?我,可以嗎?

義銀有些疑惑,他能感覺到北條氏政對這個答案非常在意,眼神中迸發出讓人不解的渴求。

該怎麼說呢?義銀有些為難。

說的好聽些,那太假了,此時此刻也顯得很不真誠。比起北條氏康帶給義銀的壓力,北條氏政這個愣頭青真不算啥。

可要是實話實說,義銀又擔心她會惱羞成怒。看樣子,北條氏政似乎很在意自己對她的評價,這個手下敗將還真是要面子呀。

義銀想了想,說道。

“我非常羨慕北條殿下您呀。”

北條氏政一愣,忍不住重複。

“羨慕我?”

義銀點點頭,微笑道。

“我的母親是一個挺沒用的傢伙,明明沒什麼本事,卻很折騰。

祖母好不容易才把織田諸家打壓下去,卻因為母親的失策,斯波家徹底丟掉了尾張守護的權柄。

可就是這麼一個平庸無能的家督,卻是一個好母親。

她總是不忘替我著想,向我描繪美好的未來。告訴我,她一定會幫我找到一個好妻子,讓我能夠幸福得過完這一生。

北條殿下,我很羨慕你,因為你母親是個厲害的人物,厲害到讓我吃了許多苦頭,至今心有餘悸。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的母親能有這麼厲害,也許我的人生會變得不一樣吧。”

北條氏政苦笑搖頭。

“她是個好母親,我卻不是個好女兒,我的能力遠不如她。”

義銀搖頭道。

“如果斯波宗家沒有滅門,如果沒有經歷過那麼多艱難困苦,我也就是一個無知無才的閨中公子,哪有那麼多生死兩難的歷練機會呢。

北條殿下,你知道嗎?其實不如父母能幹,並不是一種悲哀,反而是一種幸福呀。”

義銀絞盡腦汁繞圈子,雖然點明瞭北條氏政的能力一般般,但卻掩蓋在親情之中,不顯唐突。

不是你北條氏政能力差,只是你母親太牛x,你沒機會歷練而已。

他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自己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可他卻不知道,自己當作背景板說起的斯波往事,卻讓北條氏政心中波瀾起伏。

北條氏政嘴角含笑,因為她發現斯波義銀真的是個好男人。他小心翼翼說話,不想傷害自己的的樣子,真的好溫柔呀。

可她的笑意在嘴角只停留了片刻,就僵住了。

在義銀看似不經意的話語中,讓她聯想起眼前的心上人曾經遭遇過的那些痛苦,絕不是他嘴裡輕描淡寫的那麼容易。

家破人亡,為母報仇,上洛復興,遠走關東。

足以擊垮女人的大風大浪,一次次撲向這個少年,他卻始終不屈不撓,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撐起了斯波復興的家業。

這樣的男兒,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去傷害他,羞辱他?北條氏政忽然有些明白了上杉輝虎的想法,武田信玄真的該死!

武田信玄,你這個畜牲,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你羞辱傷害了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無邪的少年,甚至還得意洋洋留下了一個孽種!

上杉輝虎為何不把武田之女的事說出來?上杉輝虎為何寧可放棄尊嚴,也要與北條家聯手對付武田信玄?北條氏政此時都明白了。

北條氏政望著義銀俊朗不凡的側臉,心中已然有了決定。武田之女的存在,她不會告訴義銀。

生活已經給了您太多的苦難,請允許我為您揹負一部分吧。武田信玄必須死,武田家的孽種必須清除掉!

北條氏政溫柔的目光撒在義銀身上,總讓他有些坐立不安。

義銀到現在都不明白,今天的會面,北條氏政到底想要什麼呢?這傢伙神神叨叨,好奇怪啊!

就在義銀疑惑之際,北條氏政卻忽然站了起來,衝著他深深一鞠躬,說道。

“有幸能得到津多殿接見,青梅煮茶點評關東諸姬,深感榮幸。

天色已經不早,我今日還要回返小田原城,就先告退了。”

北條氏政心事已去,便提出告辭。她決心隱瞞武田之女的事,自覺無顏面對義銀,不如早早歸去。

義銀有些懵b,這就完了?

他才猶豫了一下,北條氏政行禮之後已經走出茶室,腳步匆匆竟然走遠了。

義銀急忙站起來,喊道。

“北條殿下,你就不想問點別的什麼?”

北條氏政回首笑道。

“不論津多殿如何看待,上杉家與北條家的聯盟都是將牢不可破。”

她心中又默默加了一句,在弄死武田信玄之前。

見義銀露出一臉鬱悶的憨態,北條氏政忍不住哈哈大笑。好想摸一摸你的臉,好想告訴你,我。。

北條氏政又是一鞠躬,然後灑脫而去,再不回頭。

秋意正濃,涼風徐徐,莫道女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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