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翌日,晨風吹過昨夜,大日東昇,為整個赤明城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內堂內,楚南,陸離,姬瑤,白昌平四人圍坐一桌,桌子上是赤明城特有的特色早膳,滋味偏甜,食之不膩。

姬瑤貼心問道:“待會兒我們便直接前往南明絕地,先生打算與楚南走馬觀花一段時日,可需要一輛車輦?”

陸離看向了楚南,楚南應道:“不了,我們還是一路步行吧。”

姬瑤道:“也是,你習慣了走路。”

“先生也習慣了雲遊四方的閒散。”

“那就有緣再見,也許我們還會在綵鳳樓裡偶遇。”

楚南平和應道:“也許吧。”

……

飯後,白昌平與姬瑤先走一步,楚南和陸離以及黃狗庚萌則橫渡虛空至赤明城之外,綿長的驛道通往遠方,不得不說,南洲的太陽,似乎要比西洲與中洲的太陽更大一些。

紅日當頭,令少年心中忍不住熱血上湧。

楚南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太陽,忍不住笑了笑。

陸離見狀,問道:“為何發笑?”

楚南道:“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走到了少年生涯的末尾,再有一兩年,我將會變成一個青年,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也不知那時候,松宗的那些大佬們,將會如何看待楚南這個武夫。

陸離道:“原來是想媳婦了,不過婚姻大事,全靠運氣,有時候愛上的是一個人,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個人,不要將兒女之情看得太重。”

楚南若有所思,說道:“我倒是沒有心酸坎坷的愛情故事,一切都很正常。”

陸離忍不住對楚南豎起了大拇指道:“世上的芸芸眾生,多數人都只是在吃愛情的苦,能品嚐到愛情之甜的人,其實沒有多少,沒有想到你的運氣這麼好。”

“也希望你以後在感情一事上順順當當的。”

楚南微笑道:“承前輩吉言。”

“接下來我們一路不行,先去哪裡?”

陸離說道:“你想要先看書?”

楚南眼睛微微放光,言道:“前輩有儒家故交在南洲?”

陸離笑著搖頭道:“那倒是沒有,不過我知曉一個村莊裡,有許多石碑,石碑上,留有一些詩詞歌賦。”

“其實頗有些內容,你可以去看看。”

楚南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村莊?”

陸離道:“那個村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是大山深處的一個村莊,可能就剩下了一些孤寡老人,不過那些石碑還在。”

楚南道:“還有多遠?”

陸離道:“如我們這麼步行下去的話,大致是在三日之後。”

楚南道:“那就步行,南洲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新鮮的,直接抵達那個村莊,實在是有些潦草,人偶爾是需要一段朝聖之路的。”

陸離笑而不語,小傢伙的心境果然很穩。

……

西洲,龍昌鎮。

老陳一個人在家,除了安頓好四大天王的用膳一事,便是和老呂兩人坐在一起喝酒。

關於鄰居宮雪那裡,老陳也託人送去了一些滷肉和酸菜,宮雪雖未正面回應,但也沒有嫌棄之舉,此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大清早上,四大天王剛吃完飯離開,老陳獨自一人坐在屋簷下喝茶,忽然間,來了一位老朋友。

白髮蒼蒼,面容枯槁,然眼神裡的光輝甚是凝練,身著一襲墨黑色的大氅,出現在這個樸素的院落裡,顯得有些突兀。

“你倒是頗有閒情雅緻,坐實了自己看門人的身份。”無名老人說道。

見無名老人來了,老陳會心一笑道:“好久不見。”

隨後不緊不慢的給無名老人端茶倒水,兩人已認識很多年月,老人算起來,也是楚南的師叔。

落座後,無名老人說道:“那孩子進入了大日境,罡氣已開花結果,造詣匪淺,在燕國境內,我見過他出手,金丹強者,不是他一招之敵。”

“如今,更是抵達了大日境中期,進展喜人啊。”

老陳並不知道楚南近況如何,聽老傢伙這麼一說,老陳欣慰一笑道:“他本來悟性就高,能有如此進展,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

無名老人卻說道:“可小傢伙的運氣太好了,竟然認識了陸離,還與陸離成為了忘年交,陸離已經帶著小傢伙前往南洲,可能是打算煉化先天本源丹,算起來,陸離將會成為小傢伙的半個師父,你的心裡難道不著急?”

陸離,是閒雲野鶴,也是當代聖人之一,資格之勞,不弱於松柏二宗的那些老傢伙們。

得知楚南有如此際遇,老陳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當真?”老陳狐疑問道。

無名老人端起茶杯說道:“眼下來看,是一段善緣,得虧楚南是一個武夫,若是一個修士,說不準陸離將會強行收楚南當關門弟子。”

“可一旦楚南真的煉化了先天本源丹,陸離也許會對楚南刮目相看的,說不準,也許發現一些古老的秘密,以陸離的敏銳,這極有可能。”

“這一次找你來,就是商量此事,是否我需要出手,提前截斷小傢伙與陸離的這一段善緣?現在下手還來得及。”

“可楚南是你教匯出來的,做決定的人,還是你。”

老陳陷入了沉思中,不過很快老陳就清醒了過來,道:“你竟然這麼關心小楚南,連他出手你都見過。”

無名老人道:“我恰好路過而已,他的罡氣,已漸漸有了一絲絲登堂入室的氣象,煉化先天本源丹後,會更上層樓。”

“五境之內,他已經天下無敵,按照小傢伙當下的進展,估摸著最多一兩年的光陰,小傢伙便會觸控到六境的門檻。”

“若那個時候,陸離還陪在楚南的身邊,將會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你儘快做決定。”

老陳看了看天色,晴空萬里,龍昌鎮裡也並無偉大的事情發生。

“隨緣,這是楚南自己的機緣造化,我們若是插手其中,也會沾染一些因果,他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老陳這般說道。

無名老人瞪大了眼睛,氣笑道:“甩手掌櫃也不是你這麼當的,他畢竟是你的徒弟啊。”

老陳卻淡然一笑道:“可我也是他的看門人啊。”

無名老人一時語塞,沉聲道:“他還這麼小,你就已經將他當做了大人看待?”

老陳臉色微微一凝,一臉平靜道:“人不是慢慢長大的,人是突然一下長大的。”

無名老人釋然一笑,連當師父的人都不上心,他自己這個當師叔的人,又如何上心呢。

“真正的爭端,不會在近兩年出現,而是在三五年之後,但願到了那個時候,你家小楚南,已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無名老人道。

老陳嗯了一聲,心裡有些忐忑,可小楚南心裡也有自己的主意,當第一次帶著小楚南外出當捉刀人,見識到小楚南的為人處世,以及面對利益時的態度,以及後來發生的幾件事,楚南都流露出純粹的坦然之風,老陳就對小楚南徹底放心了。

否則,年紀輕輕的就單獨外出遊歷,哪怕有一尊黃金獸在身邊,老陳也是極不放心的。

“且看吧,我們不著急,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好歹吃上一碗我親自做的酸菜面。”老陳一臉雲淡風輕道。

無名老人心情起伏不定,不知老陳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也行,算起來也很久不曾吃過你做的酸菜面了。”無名老人有氣無力的應道。

……

南洲。

兩人一狗,一路走馬觀花,算起來還算順當,路上並未遇見土匪搶劫,老百姓背井離鄉賣兒賣女的慘淡光景。

一連三日,楚南跟著陸離,終於來到了大山深處的村莊裡。

四面環山,山中空氣溼潤,溪水潺潺,房屋建設,多數都是土屋,倒是有那麼幾座木結構的房屋,不過都已經腐朽崩塌。

如陸離所說的一樣,這個村子裡,只有寥寥無幾的孤寡老人,不見青壯孩童。

這些老人,大致分為兩種,要麼是無兒無女的,要麼是被兒女拋棄不要的,總之老無所依,可這些老人們臉上並無多少悲愴之色,部分老人還時常走家串戶,四處湊熱鬧。

楚南和陸離這兩個陌生人來到這座村莊之後,街道上的老人們見狀,也並未上來詢問,因為每年到了這個季節,總會山外的人,來到這座大山深處,去搜尋藥材,亦或是尋找某類野果子嚐鮮。

“如你所見,這座村莊,說悽慘也悽慘,但說祥和也祥和。”陸離道。

楚南微微皺眉,老無所依,怎麼看都是悲慘境遇。

“那石碑在何處?”楚南問道。

陸離道:“還得往前走走。”

兩人一狗一路向前,不多久後,來到了後山腳下,一片荒地裡,大小石碑約莫有五十六座,只不過每一座石碑上,都已被荒草覆蓋,藤蔓纏繞,眸光所及,甚至荒涼。

楚南聚氣成刃,輕微一刀揮舞而出,細密綿柔的刀意,化作一股秋風轉瞬之間覆蓋了這片荒地,將石碑上的雜草藤蔓清理的乾乾淨淨。

石碑露出本來面目,紋理粗糙,顏色暗沉,不少石碑都已經崩裂出縫隙,而石碑上面的文字,略有一些模糊,細看之下,其字跡也略有雜亂,不過筆力還算尚可,刻寫石碑的那人,應該是很用心的在刻寫,只是自身毫無書法造詣可言罷了。

“海上孤舟,霧氣星芒。”

“秋有悲風,朝夕無垠。”

“南國明月,照拂塵海。”

“柔水清波,空山靜語。”

“……”

楚南隨意看了一座石碑上的文字,文理不通,可細細品味起來,還有幾分韻味,那人的心境,很純,恍惚之間包容永珍。

陸離說道:“其實我當年無意間來到此地,看見這些石碑上的文字,起初也覺得很是粗糙,只不過是窮酸書生聊以感慨,可細細品味起來,還挺值得推敲。”

“估計那都不是什麼窮酸書生,頂多就是認識幾個字,稍微懂一星半點的學問。”

“而這些石碑很是劣質,那人卻願意在石碑上落字,且將石碑在自己的田地裡擺放的如此整齊,想來也頗有匠心。”

“可惜,有時候太純粹也不好。”

有一類人,或許在某些事情上頗有天賦,便不會去做別的事情,可這一類人的運氣又不好,空有天賦,卻沒有際遇,也沒有人栽培,甚至更慘烈的是,連啟蒙都沒有。

可他又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天賦異稟,心裡不知是有執念,還是說真的不會去做其餘的事情,就這麼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一生給晃晃悠悠了。

楚南道:“至少這人的天賦是可敬的,他的心也是值得敬畏的。”

“權勢名利,人生際遇,志得意滿,光耀門楣,多數有志向的人為了這一切,不計代價的去付出奮發。”

“可到頭來,卻也難以掌握終極智慧。”

“這人以我來看,多少觸控到了終極智慧的門檻,只是站在世俗角度而言,他的確就是蒼茫大世裡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

陸離忽然很認真的問道:“所以,終極智慧到底是什麼?”

楚南深呼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的應道:“我也不知道。”

陸離:“……”

“好吧。”

“世上其實有不少人,不知道自己的天賦是什麼,從一開始就是渾渾噩噩的,等待命運的安排,有些人等到了,有些人沒有等到。”

“細細品來,有些酸楚,更加印證了大道本無情這一說。”

楚南道:“這人應該就是這座村莊裡的人,這上面的字跡隱約有了風化的跡象,想來那人,應該已不在人世了。”

陸離撇嘴道:“不廢話嘛,我是六十年前偶然間來到了這裡,這些石碑都在,對於一個凡人而言,他早就沒了。”

楚南慚愧道:“是我膚淺了,但他留下的這些石碑,對於我個人而言,的確有著很大的參悟價值。”

陸離倒是好奇,楚南會不會在這裡有所頓悟。

“那你先在這裡好好品讀,我在遠處等你。”陸離道。

楚南嗯了一聲,石碑上有些字跡很是模糊,需得楚南開啟武道天眼才能推敲出來。

這些石碑上的文字,出自於一個沒什麼出息的無名之輩。

可那個無名之輩,還是將自己偶爾的一些靈光留在了這些石碑上,在世的時候,也許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死了之後,反倒是被陸離這樣的大人物發現了他。

若是那人在活著的時候,能被陸離如此賞識,也許人生際遇將會是另外一個樣子,說不準此時此刻,已成為名動一方的大佬。

可惜啊,世上許多人,許多事,都缺了一個正好。

楚南漸漸攝定心神,仔細過目石碑上的文字。

文字雖荒疏,然揣摩卻很深,稍有不慎,便會錯過某些精髓。

楚南覺得有些慚愧,方才他不應該一刀清理掉這裡的藤蔓與雜草,他應該手拿鐮刀,將這裡好生清理一遭。

他所看見的,是一個人畢生的心血。

是荒野裡盛開的絕世之花啊。

他也感到慶幸,有陸離前輩帶路,他來到了這裡,欣賞到了眼前的一切。

心中,愈發開懷。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