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海家上下都安歇了,正房裡的燈卻還亮著。

孫女兒挪去了西廂,海西崖行事比先前自在了許多,不需要再避諱孩子,便在裡間臥室炕上盤腿坐著與妻子馬氏說話。

他近日正忙活著為肅州衛開源,育苗所只是開始,接下來葡萄園、釀酒坊什麼的都要跟上。不過今年還是頭一年種葡萄,眼下還不能保證產出順利,真正要試釀葡萄酒,也是明年的事了。如今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開墾良田上,希望能在肅州境內保證一定量的糧食供給,免得處處都要依靠外地運糧。

他對妻子說:“除了如今常種的小麥與高粱,還有一種叫玉蜀黍的糧種,前朝就有人種植,聽說也能抗旱,產量亦不低,只是種的人少,市集上也不多見。我讓人收集了一批種子,今年先劃出一塊地來試種。倘若種得好,明年就多種些,也能給衛所多添些糧食。”

馬氏默默聽著他說些工作上的事,但從來都是記在心裡,很少對旁人提起的。她知道丈夫是在利用這種方式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免得有什麼疏漏之處,順道還能鬆口氣,緩緩神,不至於被沉重的工作壓垮了。

她聽完丈夫的話,也跟他說些家裡的瑣事,還關心地問起孫子海礁在衛所的情況:“寶順這幾日都不大高興,嫌額們拘著他了,今天還是那樣麼?”

海西崖道:“今天好多了。我估計他是想明白了,知道我們是為了他好,也不希望我們太過擔憂。他小時候貪玩,總不肯好好學習,如今大了倒是懂事許多,也能沉下心來了。眼下他學賬學得不錯,不久之後就能獨當一面了,每日在衛所練習騎射也頗為勤勉。將軍們還說,他做文職有些可惜了呢。”

馬氏頓時警惕起來:“老爺可不能聽人幾句話就瞎改主意!”

“放心。”海西崖笑道,“那是我親孫子,我還能害了他?”

馬氏想起兒子,抿了抿嘴,沒有多說什麼,就改而提起家裡其他人來。

提到孫女今天跟著二兒子出門練騎馬,她又想起了一件事:“老爺今兒個叫了金果去育苗所,回來金果大約是告訴棠棠了,棠棠也想要在家裡種葡萄,拉著人搗鼓呢。這孩子自小就聰明,居然猜到老爺想要種葡萄釀酒了,還跟額說起釀葡萄酒的法子來。老爺包管想不到,她小時候居然跑到人家酒坊裡玩耍,偷偷看到人家是怎麼釀酒的了!”

海西崖也露出了詫異之色:“真的假的?從前怎的沒聽她提過?”

“誰知道呢?大約她自個兒也曉得這不是好事,說出來要捱罵咧。”馬氏笑道,“額倒是覺得,棠棠真不愧是老爺嫡親的骨肉。老爺看著人家酒坊釀酒,兩三年下來就猜到人家是怎麼釀的了;棠棠往人家酒坊裡躲了一回,也同樣猜到了人家釀酒的法子……”

海西崖聽得好笑:“是麼?她都猜到什麼了?”

馬氏把孫女的話重複了一遍,道:“瞧瞧,雖說猜得不齊全,但好幾樣容易出錯的地方,她倒是都聽全、看全了,可不是聰明嘛。只是玻璃器這一條不準。長安城裡一個玻璃碗就要幾十兩銀子,瓜州的一家小小酒坊還能用得起玻璃器釀酒不成?那得花多少錢?!有錢也不是這麼糟蹋的。”

海西崖倒沒有附和妻子的話,反倒若有所思:“我只是在外頭看著那兩家酒坊都採買了些什麼東西,倒是從來沒到他們的酒窖裡看過,並不清楚他們是不是用玻璃器釀酒的。但棠棠一個孩子,也沒有說謊的理由,想來是真的看到了什麼。”

馬氏有些不以為然:“額才不信那兩家小酒坊還能用玻璃器做酒缸!就算他們的東家是胡人,想買玻璃器比中原的商人容易,也沒這麼花銀子的。用陶缸就很好了,老爺不必聽棠棠胡唚。額們在肅州,上哪兒找玻璃酒缸去?”

“這倒是未必。”海西崖想起今天衛所排查進城的沙州移民時,查到了一家子長相與胡人有異的工匠,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是大食人,為逃避戰亂離鄉背井,本想去祖上行商時曾經去過的敦煌,不料半路上叫胡人王公截住了,就留在了胡人那邊做玻璃匠人。

如今胡人汗國內亂漸生,新上任的汗王太后仗著兒子做了汗王,手下又兵強馬壯,便要報復那些曾經妨礙過她兒子繼位的王公貴族。王叔自然是首當其衝,但其他貴族也沒逃過去。那些大食人所依附的王公與汗王太后孃家有舊怨,便吃了很大的虧,財產兵馬都有折損,有些自顧不暇,更別說是護著名下的幾個工匠了。

幾個大食人覺得自己處境不安全,索性找機會逃了。其中一人娶的胡人老婆有個姐妹嫁給了沙州的富商,他們一行人便隱姓埋名逃往沙州投親,正好遇上親戚要隨移民入嘉峪關,索性也跟著一塊兒來了。

他們掛在那沙州富商的名下,假稱是他僱傭的匠人,還喬裝改扮成胡人。倘若不是衛兵查得仔細,一個個當面驗看過去,認出他們長相與一般胡人不同,說不定就真叫他們矇混過關了。

不過,這幾個大食工匠早被戰亂嚇破了膽,如今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諱,為求活命,也顧不上什麼保密不保密的了,主動提出願意為肅州衛製作玻璃器,只在傳授技藝一事上存有疑慮,估計是擔心衛所卸磨殺驢。

他們這就是想多了。不過是幾個工匠,又不曾在胡人汗國參軍,殺過大楚的軍民百姓,誰會跟他們過不去?只要他們乖乖地,在大楚國內老實做活,不管他們教出多少個匠人來,也少不了他們這幾碗飯。

海西崖本來還想這幾個工匠的技藝若是足夠出眾,只怕肅州衛不可能長久留下他們,早晚要把人送出去的。就連都司所在的甘州城都未必能留住人,起碼也要是長安府那樣的富庶大城。但如今聽了妻子的話,他倒是覺得,就算是遲早要送走的人,也可以適當利用一下。

他可以藉口讓這幾個大食工匠試製一下玻璃器,以此驗看他們的手藝是否高明,讓他們為肅州製作一批玻璃酒缸、酒器。不需要做得多精巧,東西實用就行了。倘若他們能教出幾個學徒來,日後可以保證肅州城的玻璃酒器自給自主,那就更好了。就算這幾個大食匠人日後真的被送去了長安甚至是京城,肅州衛能留下幾個手藝粗淺、只會做簡單玻璃器的工匠,也足夠了。

不是海西崖盲目相信孫女海棠,聽她說起玻璃器,就一定要用玻璃器皿來釀葡萄酒,他只是覺得東西有備無患,倘若陶缸釀酒不順利,改用玻璃缸釀,也是一種嘗試。

再說,如今玻璃器物不多見,價格也高,難得遇上技藝高超的大食玻璃匠人,留不下人,還不能爭取培養出幾個玻璃匠麼?哪怕只能做些粗笨活計,也能給肅州多添一條財路,聊勝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