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與夜遐邇買了輛馬車曉行夜宿又過三兩日日,在十五這日,因得一場驟降大雪,便投宿在了離洞庭不遠的丹城。

這日裡仍有冰粒雪花飄落,把這一片白茫茫的城池也是襯的好看,倒是讓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也讓得上元佳節沒了該有的歡笑氣氛,連姐弟兩人住宿的客棧挨著的那條坊市主道也是沒幾家店鋪開著。

客棧房間裡,夜三更挑著火爐裡燒的正旺的碳火,忽然開口道:“姐,我打算直接去一趟武當。”

夜遐邇此時自然也猜不透夜三更心中所想,問道:“你怎麼想的?”

“替你幫薄近候報仇啊。”夜三更打趣道,“我可不敢眼睜睜看著姐姐這個弱女子去搶這風頭。”

“混小子。”夜遐邇莞爾,“我那日裡說的只是氣話,你別往心裡去。”

“姐姐可是如老和尚當頭棒喝把我敲醒了,這話可一定得記心裡。”

“你才老和尚!”姐姐微嗔,順手摸起手下一隻白瓷茶杯擲了過去。

夜三更抬手接住,收起玩笑之色,道:“總不能讓你去受那群老鼻子的氣啊。”

“受什麼氣啊,那群整日裡打坐唸經守著戒律清規的道士還能吃了我不成。”姐姐嘆了口氣,續道,“不聊這事了,當年你帶我出西亳去大漠就說過一句話,一步一步走,哪管明日去和留。眼下啊,就是要走一步是一步,管他腳下什麼路。”

夜三更未語,側頭看向窗外,眼瞅著就是要打春的季候,讓這一場雪平白無故的又添了些涼意,路上那幾個行人也是縮頭縮手步履匆匆。

道路盡頭行來一個與周圍人打扮不相符的人,頭戴厚厚氈帽,兩旁帽沿遮著那人大半張臉,讓旁人也看不清他模樣。一身灰布棉襖想來也是許久未曾清洗顯得有些髒兮,外面套著一件不知道什麼野獸毛皮做的坎肩,怕也是穿的年歲甚長,有的地方都掉了毛,有的地方又粘連成片。腰間別著一把關外常見的彎刀,隨著行走搖晃著撞擊旁邊掛著的一顆拳頭大小的不知名野獸頭骨,丁零當啷。腳上一雙兀拉過膝長靴踩進雪裡落在地上,嘎吱咯噔的也是好聽。

夜三更當然不會在意這個穿著打扮與這大周朝腹地不符一看就是關外人的行客,引他注意的卻是不停盤旋在這人頭頂四五尺有餘的鳥類。走得近了,夜三更才看清竟是一隻雪白矛隼,體態不大卻也煞是俊美。

或許看不清這兩手揣在袖裡帽沿遮住臉的人是誰,看到這矛隼,夜三更對這人身份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在尋思什麼?”許久未聽得弟弟聲音,夜遐邇不禁開口道。

“看到一個人。”夜三更若有所思,“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夜遐邇扭頭朝向弟弟,疑惑問道:“又碰到什麼老朋友了?”

“海東青。”

姐姐愕然。

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

這句被大周朝江湖傳來傳去的話,說的是關外十萬只神鷹中才出一隻的雕,說的也是一個人。

這人俊不俊夜三更不知道,但對這人夜三更也算了解。當年入世遊歷,過了虎踞一方震懾關外百餘年的山海關,聽的最多的便是這“海東青”。

海東青這人是個強盜,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目標卻只侷限於那些個家財萬貫的土老財,劫富濟貧的買賣讓他在關外博了個俠盜的美名。年輕時單槍匹馬憑一把彎刀威震關外安東都護府,年齡大了又於震東中都附近佔了個山頭籠絡人馬安營紮寨,過上了土霸王的日子。

只是這小老頭兒橫跨大周朝半座山河,來這大江邊上作甚?

夜三更想不明白,姐姐自然更不清楚。

姐弟兩人默默無語,卻見被夜三更猜出身份的海東青一抖肩膀,在天上盤旋著的雪白矛隼一個俯衝利爪穩穩抓住海東青肩頭,爾後海東青晃晃悠悠進了這家客棧,引得夜三更皺眉。

未過多久,響起的敲門聲讓夜三更眉頭皺的更深,一雙劍眉似是立起來一般也顯出其心裡最不願接受的那個想法。

“兩位客官,有位關外來的老爺說是兩位朋友,想要見見兩位。”

店小二的話也引得姐姐蹙起眉頭,夜遐邇也想到了僅有的一個可能。

聽不到屋裡聲音,店小二復又問了一遍,只是還未說完,便讓海東青晃身擠到了一邊。

從袖子裡抽出手,海東青“咣咣”砸了幾下門,門板簌簌讓得店小二一陣肉疼,生怕這黑麵絡腮鬍子的老頭兒再大力的幾下怕是就把這門都能給卸了。

“夜三公子,我知道你在裡面,我家小白都盯上了。”海東青嗓門極大,倒是頗像這些關外人的粗獷性子。

夜三更不曉得他家小白是什麼,感覺到窗外兩道如刀視線扭頭看得是那雪白矛隼,夜三更覺得海東青給他這隻鋼爪能生撕黑瞎子利喙可啄透黃皮子的猛禽起的名是不是有些太過隨意。

夜三更開門,比他要高一頭的海東青袖子裡抄著雙手,嘿嘿直笑,“夜三公子可好?”也不用夜三更讓,海東青側身低了低頭擠進了房間,看到坐著的夜遐邇,大嘴一咧,笑著打招呼道:“夜二小姐好。”

對於這自來熟的海東青,夜三更確定自己以前絕對沒有見過也沒和他有過一絲一毫的交際。這人倒是沒拿自己當外人,進屋一陣掃視,只吧嗒嘴,“這地方不行啊,三公子和二小姐在這委屈了。”扭頭看向夜三更時發現引他來的店小二還在門口站著,當即就不耐道道:“還在這站著幹嘛?剛才給你的銀子嫌少啊!”

店小二討了個沒趣,看這大塊頭即便是看上去年紀不小了怕也不是自己這小身板抗得了的,也不敢頂撞與他,吃了個悶氣回身就走。

海東青也不客氣,自己走到火爐跟前蹲下身子,虛抱著火爐烤手,時不時的揪揪耳朵,“三公子和二小姐認識我不?”

也不等對面姐弟兩人回話,又自顧自道:“我是海東青,關外的。”

夜三更和姐姐並沒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至少在知道他來意之前,夜三更不想也不願跟他多說一句話。

海東青朝著那隻抓著窗欞的矛隼吹了一記響亮口哨,叫做霧裡白的雕中之王撲稜稜振翅而飛,鋼爪力道把它剛剛抓著的窗欞竟硬硬掰下一段。

“三公子懂不懂這玩意兒?你看我這雕怎麼樣?當年我熬鷹熬了七天,整整七個日夜沒閤眼,就跟這玩意兒在那裡死磕。”

海東青的顯擺沒有引起心裡暗暗防著他的夜三更興趣,倒是把一旁即便天塌下來都不會有任何多餘擔心的姐姐吊起了胃口。夜遐邇道:“我當年聽說訓鷹苦,訓鷹中雕最苦,而訓這雕中極品海東青更是苦不堪言,古往今來只要是記載了熬過這雕中最俊海東青的,哪怕是成功了也得身心俱疲大病一場,輕的休息個把月,重的都要丟個半條命。海前輩熬鷹七天,怕是時間也不短吧。”

海東青跟這眼前他起初並未怎麼上心的女娃娃找到了共通話題,頓時來了興趣,“夜二小姐對這東西有研究?”

夜遐邇不置可否,似是在尋思這天底下所有玩意兒自己都略知個一二皮毛,要是跟那些專門研習的人比較肯定會有很大差距,但是怎麼著也懂一些。“研究談不上,少時曾翻看過這類典籍,跟海前輩相比較的話,皮毛而已。”

海東青洋洋得意,動了動身子,兩手又抄近棉袖裡,手肘也拄近腿根裡,似是在這相對於外面來說已經很暖和的屋裡也顯得很冷的樣子,像是田間地頭的老頭兒一般毫無一點威震關外名揚大周朝的高手風範,道:“夜二小姐有所不知,這訓鷹有講究啊,選鷹自不必去說,要是沒個眼力價,莫說分不清是隼與鷹,說不定那貓鴞都能當做是矛隼。”

“據我記得,海東青可是分很多名目吧,秋黃、波黃、三年龍、六年鳳、麒麟柱、霧裡白,其中當以玉爪金最是上品,先不說什麼十萬只鷹裡方出一隻海東青,怕是十萬只海東青裡才有寥寥幾隻玉爪金吧,這個才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鷹。我曾在一本文獻裡見過,說是百餘年前關外大蒙那邊有個部落曾偶然得到一隻玉爪金,起先真沒想到會是這麼名貴物種,只當是同玉爪金頗為形似的霧裡白對待,可這玉爪金性子極其高傲,生生熬死了兩個漢子都未有一絲的懈怠。”

夜遐邇侃侃而談,讓得海東青興趣大增,從懷裡摸出一個菸袋杆子本想貼著暖爐引上,可看看夜遐邇遂又作罷,只是把菸袋鍋子放在鼻下狠狠吸了一口,道:“夜二小姐懂得可真不少哩,這玉爪金哪是那麼好馴服,都說這玉爪金通靈,它相中的人不用去熬,丟塊肉就跟著走,它不歡喜的,別說熬死兩個漢子,即便是熬死自己它都不從。我這隻霧裡白雖比不上玉爪金神俊但也差不多少,捕兔抓鹿一個俯衝的事,即便身處百里高空,雪地裡有隻獐子花貂也逃不過它的眼睛。”

一提到這隻跟了自己數年的霧裡白,海東青眉飛色舞,嘴裡又是一記口哨,在外盤旋不停被主人起了個“小白”名字的神鷹一個俯衝疾疾飛下掠進屋來,海東青抬手握拳。夜三更分明感覺到這半百老頭周身氣機流轉湧向手臂,就見那神鷹八指鋼爪如鉤穩穩鑲在主人臂上。

夜遐邇聽得有鳥翅撲稜,猜是海東青口中那隻他頗為驕傲的霧裡白,道:“只是可惜小女子眼盲,已經無緣得見海前輩這隻神鷹風采。”

海東青呵呵一笑,頗為愛惜的撫撫那隻霧裡白如利刃般白羽,道:“話說到這,三公子啊,聽我這半截身子進了棺材的半大老頭子一句勸,二小姐已然如此情況,何不及早帶她回家享享福。你一個爺們家,和二小姐再如何親近,有些事也要避諱不是?總比不得家裡那些個老媽子俏丫頭的照料來的方便些。”

海東青話音還未落地,便引得夜三更目光如刀盯向前者,身旁氣機流轉眼中寒光乍現,連得那隻霧裡白都在海東青小臂上抖擻翅膀不甚安寧,一聲鷹唳嗻嗻,淒厲刺耳。

海東青依舊手撫著那隻飛禽的白羽,安撫著這隻跟隨了自己十好幾年如同老友一般存在的神鷹,道:“不就是個違抗聖旨的罪名麼?憑夜王爺那通天本事,與天子爺好好說道說道,不就沒事了。你說是也不是?”

夜三更不說話,表情都未有一絲變化,只是盯著對面這個能與禽中剛烈對視數日的老頭兒一動不動。

他在等,等海東青的下文,這半百老頭子絕不可能僅僅只是來找姐弟兩人說兩句話這麼簡單。

夜遐邇也不說話,聰慧如她,差不多猜出了這個愛炫耀自己寵物的老傢伙為何不遠千里來找自己兩人的動機。

絕對也不僅僅會是讓自己兩人回去這麼簡單。

“我自知廝混恁些年也才留到了個天象境便止步不前,應該與三公子半斤八兩吧。”海東青緩緩續道,一抖手臂,那隻僅次於雕中極品海東青的霧裡白振翅而飛,在屋裡盤旋兩遭飛出窗外,“可三公子帶著二小姐怎麼也分身乏術不是?”

“海前輩這是威脅我咯。”夜三更終是開口,輕笑。

“不敢不敢。”海東青嘿嘿笑道,連連擺手,“沒那本事沒那本事,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罷了。”

海東青看著窗外盤旋的霧裡白,轉而又看向夜三更,手中菸袋杆子又塞回懷裡,再出手已多了一塊無事牌大小的皂玉牌。

“可接了這玩意兒,我也沒辦法。”海東青一臉無奈,“承蒙上邊不棄,讓我這老頭子能在這有生之年見到這塊小牌牌,夠了啊。”

夜三更嗤笑一聲,“夜光碑吶,可是好久不曾見到了。”

江湖廟堂英梟輩,千軍萬馬夜光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