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再跟我講講您跟爹當年的事唄。”

“你個野丫頭回來也不幫娘煮飯,就知道打擾娘幹活,去去去,自己一邊玩去。”

“娘,我給您燒火,您跟我講行不行?”

“你個小丫頭片子老大不小了,有時間學學女紅針線,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我才不嫁,就纏著爹跟娘。”

“不知羞,誰家姑娘長大了不出嫁?”

“娘,您別扯開話題啊,再講講您跟爹當年的事唄。”

“從你記事了就跟你講,講到現在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遍了,你聽不煩我都講煩了。”

“再說說吧娘,我就喜歡聽你講當年你生了我之後爹那個糗樣子。”

好像真的是想起了當初那個本不願不該想起的日子,在往後的日子裡不經意的想起後心裡就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將丹霞江一分做二的分水嶺上,那座雄踞此地與武當比鄰而居的大寨裡,很偏很偏的一處別院,遠離喧囂,幽深靜謐。

西側灶房,一身與端莊容貌極不相符的粗布衣裳,少婦嘴角彎彎,煞是好看,連得手中那塊土豆片都厚了幾分。

又想起打小就沒個女孩樣的女兒在身邊,端莊少婦柳眉微皺,低罵道:“去去去,滾一邊去。”佯怒的模樣也是帶著幾分驚豔。

自是知曉脾氣極好的孃親不是真生氣,鵝蛋臉的少女往爐子裡續了一把柴火,扮了個鬼臉,起身跑去外頭。

院子裡有座假山,假山有座涼亭,晚冬初春這般季候變換叵測的時節裡氣溫最是叫人捉摸不透,即便晌午日頭高懸也還帶著些冷意,尤其是在山裡,一陣風出來,更是寒涼。

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青衣,捂嘴輕咳幾聲,四下看看有無外人,偷偷伸手入懷,摸出一把巴掌大小的白玉小壺,拔下木塞,貼近鼻尖使勁一嗅,一副滿足的表情,當真沉醉。想想前幾日自己託他們去寨裡酒窖偷來這壺上等竹葉青,關鍵是還沒讓家裡那兩個“管家婆”知曉,不免對自己這光輝事蹟感到驕傲,臉上那副滿足便不自覺的加了幾分。

又是使勁吸了一吸,似是光這味道就能解饞,青衣男子小心翼翼的將酒壺貼到嘴邊,伸出舌尖蘸了一蘸壺口,喜上眉梢。

就在能馬上一嘗對他來說無異於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瓊漿玉液的杯中物時,就聽到了涼亭外假山下院子旁東廂房那邊傳來的嬌喝:“幹什麼呢!”嚇得他手中一個不穩差點把白玉小壺丟在地上。

聽聲音也知道是自家那個無法無天的小管家婆,相比於大管家婆,自己有錯在先的話裝裝可憐也就能糊弄過去,可這位小的,青衣男子是打心眼裡頭疼。

“哼哼。”聽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還有那兩聲陰陽怪氣的鼻音,青衣男子只能眼觀鼻鼻觀心緊緊握著白玉小壺裝作無事人一般看向院外山下滾滾丹霞江,心裡默唸千萬不要被發現。

長著一張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娃娃臉的女孩緊了緊身上褐色短裘,繞著青衣男子轉了一圈,復又一圈,最後視線停在那隻露了個木塞的手上,“拿的什麼?”

“鼻菸壺。”青衣男子為自己的機智由衷的佩服,只要把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閨女糊弄過去,自家那位也就好說了。“你娘管得嚴,這不前兩天託人買了個鼻菸壺,可不敢讓你娘看見。不信你聞聞?”

明知自家閨女打小便不待見這種味道的青衣男子倒是把三十六計用的明明白白,欲擒故縱的伸出手去還搖了搖那隻精緻的白玉小壺,只是接連的輕咳使得他不得不收手對著胸口一陣輕拍。

小姑娘故意板著那張帶著稚嫩的小臉,一副老成持重的表情在那張稚嫩小臉上怎麼看怎麼一種說不出的好笑,伸手輕拍父親後背,佯裝生氣道:“你看吧,這就是偷吃的下場。”

知曉吸一口鼻菸壺要比喝一口酒罪過輕太多的青衣男子長出一口氣,訕笑道:“就吸一下。”

“一下也不行啊!”小姑娘當下鳳目圓睜,只是這張臉真的配不了這些個嚴肅表情,只會讓人覺得好玩好笑。

“這不還沒吸就被你發現了嘛。”青衣男子說著話又帶起一陣輕咳,惹得小姑娘一陣白眼,脫下短裘給青衣男子披到身上。青衣男子抬手推脫,奈何一連串的輕咳也說不出話,只得作罷,收回來的手轉而不著痕跡的將白玉小壺塞進衣襯內兜。

小姑娘眼珠一轉,又道:“怕不怕我去告訴娘?”

剛剛止住咳聲的青衣男子表情又是一陣痛苦,道:“特別怕。”

“念在你還沒犯下滔天大錯,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去跟娘說了。”小姑娘表情玩味,仍是裝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自然知道自家閨女肚子裡的小九九,青衣男子假裝為難的不情不願應承道:“行吧,只要爹能辦到的,一定辦。”

小姑娘小臉上當下由陰轉晴,道:“剛才我在灶房裡幫娘燒火,你說我倆光忙活能不無聊嘛,我就想著讓娘再跟我講講當初你倆的事,閒著也是閒著嘛,對不對。可娘不跟我講,還說我嫁不出去,你說氣人不氣人?”

對於小姑娘的添油加醋,青衣男子心裡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自家閨女是個什麼人他這個當爹的再明白不過,可她手裡還握著自己把柄,只能附和著,“氣人,的確是氣人。”

“你看吧,娘氣我,你也氣我,我在這個家裡太受氣了吧。”

小姑娘可憐巴巴,配著那張娃娃臉可真是我見猶憐,要不是明瞭她的性子,這要是讓外人見了還真就以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樣吧,我也不讓你講你跟我孃的事了,你就再跟我講個那人的事吧。”小姑娘對自己提的這個要求似乎特別勉為其難的樣子,感覺就像是自己真就受了莫大的委屈。

青衣男子又是一陣為難,道:“從你那個不成氣候的小叔惹了這人開始,這幾年你是光想著聽他那些個爽利事兒。紅藥,我對他了解也不多,該講的都說給你了,我實在想不到這人還有什麼事是你不知道的。”

被叫做紅藥的娃娃臉小姑娘那對眸子一緊,這次可真是受了委屈,“你騙人!”

青衣男子頭都大了,看著閨女這樣子也是心疼,忙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快想快想。”變臉比翻書都快的小姑娘紅藥坐到自己父親對面,滿臉期待。

“先去給爹衝壺好茶,你這個聽書的要有聽書的覺悟。”終於能在閨女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的青衣男子吩咐著,“等你回來我就能想起來。”

“這就去這就去。”

沐浴著晚冬時節正午頭兒的暖陽,喝著閨女毫無手法直接沸水沖泡的一壺清茶,強壓住喉嚨裡的一絲癢意,青衣男子裹緊那件帶著少女體溫的短裘,娓娓道來。

就講個他還沒這麼厲害的時候的故事吧,應該是在五六年前,西域樓蘭那邊出來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名叫莊苑。這姑娘厲害的緊啊,據說十二三的年紀就能騎馬放牧,一些個無法馴服的烈馬,到了她面前不消一時半刻就服服帖帖,就她手裡那條馬鞭,真是如臂使指般嫻熟。再加上這姑娘家裡在當地也是個富裕人家,找了幾個武師悉心教導,還沒及笄,五六個漢子就已然近不了她的身。

再後來吧,還別說,在樓蘭城裡還真是讓她闖出來了點名號。其實要我說啊,也就是淨讓她碰到些小打小鬧的瑣碎事,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別人也是不跟她一般計較,要不然惹到的是橫行西域三十六國的漠北馬賊哪會顧及她是男是女年齡大小。

這姑娘也是生就了一顆不安分的心,竟然辭別父母說是要去闖一遭江湖,把她爹孃氣的喲,當時就把這姑娘鎖家裡了,還託媒婆說門親事,盤算著說不定為人妻為人母就能收收心。不成想啊,這姑娘是鐵了心的和爹孃對著幹,偷了她爹一根丈餘的套馬鞭,跑了。

閨女,你以後可得聽爹孃的話,江湖,可不是那麼好玩的。

青衣男子忽然這麼一句讓原本聽了半天都沒聽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人的小姑娘紅藥更覺氣憤,那張娃娃臉快擰成了一團,手拍胸前石桌,催促道:“趕緊說行不行。”

就說莊苑這姑娘吧,偷跑出家以後在西域三十六國遊歷了一段時間,心高氣傲的自稱女俠,說什麼要懲惡揚善。口號喊的挺響,奈何這位女俠碰到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的雞毛蒜皮,名號沒闖出來,倒是落了個好名聲,都知道西域有個使馬鞭的小姑娘喜好樂於助人。

之後吧,算這姑娘倒黴,真就碰到了那群橫行西北毫無人性的馬賊。當時這群馬賊十來個人,剛好在西域與大蒙邊緣處洗劫了一座遊牧部落,恰巧就被這個要懲奸除惡的小姑娘碰上了。這小姑娘一心的行俠仗義,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就這麼衝了上去。

雖說馬賊人數不多,可也是成名數十載的團伙,幾十年的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一開始讓小姑娘打了個措手不及,可等反應過來立馬組織反攻,十來個人就把她給合圍了。要說這馬賊就是些畜生不如的玩意兒,眼瞅著莊苑這姑娘年齡不大就生了玩弄的心思,就這麼打打停停的吊著她。

雖說那夥馬賊未下死手可也是圍了個把時辰,莊苑終究還是個女子,體力漸漸不支,自己都感覺要命喪當場,合該她命不該絕,恰在此時,你心心念唸的那位小哥就出現了。

青衣男子講到此處表情玩味,惹來閨女一個大大的白眼,“爹,就你這說書的水平,去城裡擺攤估計會被打出來的。”

青衣男子本想打趣一下閨女,沒成想反倒是讓自己閨女取笑了一把,又繼續這個好不容易把主角盼出來的故事。

當時那位小哥正遊歷天下,他這個遊歷可要比莊苑這小姑娘來的痛快多了,南嶺長白、東海崑崙,偌大一個大周朝讓他走了個大半,萬卷書讀得,萬里路走得,出世又入世,這小哥活的可要比那些個高德大儒明白。

說到此處,看著臉上滿是期待的閨女,青衣男子眼神忽就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也是五六年前,當時還是寨主的父親派出義子良圩去京陲建立分舵,那個剛愎自用的傢伙初到生地倒也是本分,只是後來覺得自己厲害的手眼通天就開始眼高於頂的橫行霸道,也不想想拱衛京城的京陲也是宰相門前三品官,水深著呢。夜路走的多了,就做了不該做的事,因緣際會的惹了不該惹的人,害得辛辛苦苦剛具雛形的分堂散了不說,連帶著領去的二十多口人也被虐殺。

在青衣男子看來那是自己那個一肚子歪心思的義弟罪有應得,陽光大道不走非得鑽那黑燈瞎火的羊腸小徑,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惹到這位背景滔天的人物。

也就是那時候,京城傳回來的訊息落在了自己這個閨女耳朵裡,這個自小沒怎麼離開過分水嶺的小姑娘就沒來由的崇拜上了這個只聞名未見面的小哥,一有時間就纏著他這個當爹的打聽關於這位年紀不大就已名揚天下的“英雄”——自家閨女獨此一份的稱呼。

英不英雄青衣男子是不曉得,自己也沒有這個能力去論這天下豪傑。聽得院裡響起那端莊婦人“開飯”的招呼聲,青衣男子笑開顏,伸手拍了拍女兒腦袋。

“要我講啊,這世間文字何以百萬,唯獨這情字,最是弄人,難解、難纏、難斷、難忘、難思量,害人、害心、害身、害神、害相思。”

不知道是說的自己故事裡將要發生的那對男女情事,還是說給痴痴等著下文的女兒。

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