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有魚是被張九清結結實實的一腳踹進廳堂的。

前幾日裡剛到歷下,張九天就想去找尋韓鯤鵬口中那個拿不準身份的人確定一下,奈何楊纏貫頗為熱情,又是安排齋飯又是佈置房間,耽誤不少時間,爾後韓鯤鵬又以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為由讓兩位師叔祖休息休息再做打算。徒孫如此孝順張九天自然也無相悖的道理,好在也並不急於一時,如此一來就又耽擱一日。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左右無事,萬萬沒想到,韓有魚又鬧了這麼一出,是人都能瞧出被武當弟子暗地裡稱作“母大蟲”的張九清那似乎是要吃人的樣子,張九天倒是想去找找那人,奈何眼下也不敢去觸自己這道侶的黴頭,只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張九天對韓有魚的態度一直是不冷不熱,僅僅是礙於自己師兄的面子,對這個徒孫談不上牴觸,但也絕不會像自己師兄那般對韓有魚如對親孫子一樣的喜愛。

武當現下五代,上字輩的老傢伙要麼羽化逍遙天地要麼兵解給武當賺些功德,九字輩的多數也都閉關修煉只圖有生之年突破瓶頸也能落個化虹飛昇的美名。像韓有魚這個月字輩外門弟子本不會有進山學藝的待遇,像是他親兄長也只是偶爾受內門師長點撥一下。奈何九字輩裡如今武當掌門張九鼎對其頗為喜愛,便將這個名義上的外門弟子與內門弟子等同對待。

可歷數武當五代人,內門外門不下千人,談得上喜歡韓有魚的怕是一隻手都數得過來,還不全因其紈絝性子膏粱脾氣惹人厭惡。

韓有魚一個趔趄差點趴地上,硬捱了一下就算有氣也是不敢言語。

端坐上座的楊纏貫一看氣氛不對打個哈哈起身,拐彎去了後院前就聽得那個坤道女冠的厲喝,“跪下!”

“長得不賴就是脾氣大了點。”楊纏貫暗自嘀咕,“也不知九天道長如何受得了。”

看楊纏貫離開,那位坤道真人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脾氣,朝著韓有魚是劈頭蓋臉一陣怒罵,連在一旁噤若寒蟬的韓鯤鵬都被波及,即便如此還是不解氣,這位暗地裡被稱作“母大蟲”的女冠真真是脾氣火爆,到最後連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張九天也免不了一頓數落。

罵著韓有魚不成氣候敗壞武當千百年積攢的名聲,已然是發怒到要自作主張的將這個無恥之徒逐出門去。又衝著韓鯤鵬斥他枉為人兄,連弟弟都約束不了,慣著自己弟弟做出有辱師門家風的齷齪事。情緒越來越是難控,到了張九天這裡,便是斥他整日裡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清冷樣子,自家宗門裡的事也是不管不顧,枉為人師。

這下可好,因得韓有魚引發的這一通臭罵,使得整座大宅裡充斥著張九清呵斥怒吼,那些個女傭僕役算是見識了這位平日裡寡言少語眼下竟如此急躁駭人的女冠怒火。

發洩了心中難平的怒火,張九清即便是沒了剛剛那股子讓人害怕的神態,仍舊是心緒難平,冷眼瞅著跪在中堂眼下很是窩囊的韓有魚,吩咐著韓鯤鵬再次將其鎖進了後院房裡。

瞧著兩人離開,張九天雖說也被自己這個直腸子的道侶說到了一通,卻也是心中明白。也沒想著過多勸慰,緩聲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張九清心中剛剛壓下的怒火又要起來,張九天趕忙說道:“宗門中事,咱們且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這些個烏七雜八,管又怎麼管過來?”

張九清氣不過,道:“這沒長進的東西你還要替他說話?”語氣平淡,眼裡卻如刀子般盯著張九天。

張九天對這年過半百還控制不住自己脾氣的道侶也無辦法,笑道:“你將他罵成那樣,還打了那麼幾下,也不知道收收力,師兄知道了又該要說你。”

“哼,這小子敗壞我武當門風,不守我道門清規,被我撞見我這做長輩的還管不得了?”張九清咬牙切齒,對韓有魚所作所為頗為憤懣。

“師兄都不管,我們操這心幹嘛?”張九天倒是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一副淡然模樣,“清規戒律,約束的是心中有道之人,這些外門弟子裡,有幾人又都守了?難不成你都要管管?”

張九清讓張九天說的啞然,一時間不知再說什麼,全然沒有“眼不見心不煩”的覺悟,又把怨氣全都撒在那屋裡正自躺床上的韓有魚身上,“我就納悶了,師兄當初如何看出這膏粱子是外門之幸的。莫說他哥哥鯤鵬,我門裡如此多的外門弟子,比他優秀比他有機緣的多的是,怎得讓如此不成氣候的小子擔負“幸”之一字?這些年我看他道法無甚長進,倒是天天的敗壞我門清譽,當真可氣!”

張九天上前坐在張九清對面,勸解道:“師兄做的事我們不要多問,或許他心裡有別的打算也說不定。”

張九清火藥脾氣也被張九天這麵糰似的性子消去了不少,長嘆口氣也不知再說什麼。

張九天覆又說道:“好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走幾趟心法靜靜心,氣大傷身啊。”

張九清答應一聲,正欲打坐,忽又說道:“確定不?”

問的含糊其辭,結成道侶幾十載已然是心有靈犀的張九天自然明白這話裡意思,“十有八九。”

答得也是含糊其辭,卻都明瞭。

“你覺得師兄真的信了那句讖語麼?”張九清又毫無來由的問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張九天一愣,方才道:“師兄即使信了,可這一家子又能把我門如何?當年那傢伙在江湖如此那般的行事都不能拿我武當怎樣,現如今又能有何作為?”

“那師兄讓我們來所謂何事?可不能只是確認一下這人真假吧。”

張九天不語。

“難不成,真是要將千載武當下嫁出去?”

張九天終是正視上這位與自己伉儷情深的女冠,眼神裡就是一凝,幾個呼吸後長出口氣,擺了擺拂塵,“罷了,這也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

張九清終是收拾情緒,也嘆了口氣,像是在附和他。

————————————

薄近侯攥著鴨脖面無表情若有所思的走進小院,畢竟還是閱歷尚淺,薄近侯這個十八九的少年心裡自然藏不住事,是喜是怒全在一張臉上反應出來。

夜三更本不是好事的人,可看著薄近侯不言不語的蹲在那裡殺鴨拔毛悶悶不樂,還是出言詢問道:“怎麼了?”

姐姐玲瓏心思,聽得夜三更如此一問就知薄近侯有事,也是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薄近侯想是把氣全撒在了鴨子身上,拔毛的力道不免重了幾分,嘴裡恨恨道:“我看到韓有魚了。”

夜三更恍然。

“那就好好練功,用心練功,爭取早日為你姨娘報仇。”鞦韆上的姐姐表情平淡,不起不伏,“有在這裡生悶氣的勁頭不如用在練武上,難不成生生悶氣你姨娘的仇就報了?”

薄近侯也不言語,感覺姐姐說的話也不無道理。

夜三更倒是好奇道:“怎得碰上了他?”

薄近侯手上動作不停,清理著鴨子身上的絨毛,將剛才出去的事仔細說了,夜三更好奇的卻是韓有魚身邊的人。

“你是說見到了一個女冠?”姐姐開口問道。

鴨子收拾乾淨,薄近侯開始生火燒水,聽見姐姐問話也是疑問道:“女冠是啥?”

“女道士。”姐姐倒是頗為耐心的解釋,“道姑是個俗稱,這名字只是下里巴人的稱呼,道門中人可不喜這名字。”

“哦。”薄近侯恍然,“就是個蘭衣女道士,領著韓有魚還有個男的。”薄近侯不認識韓鯤鵬,前幾日裡打聽的都是韓有魚,對其他人是一概不知。

夜三更看向姐姐,他似是已經猜出女道士的身份,想來武當山裡能穿蘭衣的坤道女冠也就這麼一個而已。姐姐略一沉吟,思忖道:“九清道長來了,九天道長也應該在呢。”

“什麼九清九天,你們說的是誰?”薄近侯一臉疑惑。

夜三更也不願跟薄近侯有過多解釋,問道:“這倆人來此作甚?”顯然是問的姐姐。

姐姐想的自然要比弟弟想的多,即便她想到一些意料之中的結果,也是擔心弟弟又會跟著瞎想,當下沒再多言,只是道:“腿在人家身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嘍。”

薄近侯也聽出這姐弟倆話裡有話,心下疑竇更甚,“你們認識他們?”

本就一直以來對於薄近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現下里夜三更就更是不知道再怎麼說,反倒是姐姐那邊放下了那塊被稱作“鴨肉嫩芽”的胸脯肉,給了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武當山上倆道士。”即回答了薄近侯,又掩飾了與這兩人的交際。

薄近侯不疑有他,心思也沒那些彎彎繞,只以為是在嚇唬自己,便道:“武當的又怎麼了?殺人也得償命。”話到最後那兩個字全全沒了一開始那句所有的氣勢,“我得為我姨娘報仇。”雖說是沒了最開始那份氣勢,眼中所帶出的決絕卻是讓夜三更都有些讚賞。

這人嘛,有個奔頭,才叫人生。

可這畢竟是生死仇怨,夜三更想去寬慰他一下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種至親相離的痛苦他是知曉的。

人間最苦是生離,至苦是死別。只是失去時也只是痛苦,日後不小心的念及,才是痛徹入骨。

姐姐也從接下來的沉默中猜測道了些什麼,卻什麼也不說,輕輕撕咬著油汪汪的鴨架。

薄近侯心情鬱郁,連帶著燉的那隻肥鴨也失了幾分火候。姐姐那老饕一樣的刁鑽嘴巴,又吃了兩塊最嫩的鴨胸便停了筷子只是喝湯,顯然比昨天那隻泥巴雞要差了不少事。薄近侯心裡有事也是食不知味,有一搭沒一搭的夾一筷子放進嘴裡一嚼半天。反而是夜三更也不挑剔,有酒有肉便是快事。

吃過飯,頗有作息規律的姐姐去小憩,夜三更便又看著薄近侯演練那套與他手中也算是有些成型的三板斧。

想是仇人近在眼前自己卻無法作為,薄近侯這一下午硬是把面前一片虛無砍出了氣爆聲,斧斧下劈上撩之力俱是要把空氣都扯開一般,頗具聲勢。

夜三更也不勸,這樣也好,如此發洩,至少他心裡那份怨氣便左右不了他,若是一直憋在心裡,怕是時間久了便會偏激到做出些執拗的事來。

不過夜三更也沒想到,如此一來竟還有這種效果,這招式練起卻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兩個時辰下來,斜斜掛在天上的日頭也已經隱到遠處樓閣後面,有些氣喘的薄近侯這一下午進步著實不小,夜三更也不得不感嘆薄近侯這副本該是天生練武的皮囊胚子,雖說是比不得那些經歷過三年五載打熬磨礪的老江湖,但要是對付一些普通武林中人還是綽綽有餘。

天色漸漸暗下來,薄近侯收手,很是隨便的將手中巨斧就地一扔,衝著夜三更姐弟倆打個招呼便要走,想來這一下午如此折騰也未徹底緩解心中難受。

隨意坐在屋門檻上的姐姐開口,“千年前道家祖師爺莊老君曾言,復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不怨飄瓦。知道什麼意思麼?”

也不知道這是跟誰說的,其實也不用說是問的誰,憑她對自己弟弟的瞭解,這個從小哪怕是看看武學秘法都很是抗拒的弟弟自然不會去注意這些個拗口的文言,而薄近侯,這幾日接觸對他的文化水平也只能報以呵呵。

是以姐姐也不用指明問的誰,緊接著就解釋道:“復仇的人不會折斷傷害過他的寶劍,即便心有恨意也不會怨憎無心對他的傷害。”

“嗯?”這兩人明白是明白了,卻又有些不明白了。

明明是姐姐一直在慫恿著薄近侯,這時裡怎麼又勸起來了?!

“這都是放屁!”姐姐竟然爆了句粗口,“要都有如此心思,這世道還不都亂了套了。”

“我希望啊,這恨意矇蔽的不是你的雙眼和內心,而是時刻督促你的頭上鋼刀。”

“既有忮心,飄瓦皆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