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帶著亓莫言到達府衙的時候秦勝正指揮著守備軍士打掃戰場,這位當年也曾於沙場徵殺刀尖舔血的武人肯定不是那個做了一輩子文官的程守義能比得了的,肯定不會是程守義那般自私。

來的路上夜三更也將剛才程守義那番教人匪夷所思的膽小言行說於了亓莫言,怎麼說也是文人傲骨,如此貪生怕死膽小怕事著實教人不齒。

亓莫言倒是也無甚隱瞞,說了個大概。按照本朝官制,不足千戶的小城應設五品城牧一人,下置六品督軍、七品長史各一人。

只是因為有了亓莫言這位吃三品俸祿的城主,不足五百戶、其實更應該叫做鎮的鳳凰小城便硬生生拔高了一個品階,特殊享有郡級制度,因此便不得不添置四品文官和五品武官加以管理。

只是四五品的官員也算一方大員,朝廷不可能把手握大權的朝中肱骨派遣來這種地方,大材小用不說,即便說是平調也會被外人稱作貶謫,官場裡的水可深著呢。

所以,即是輔佐也做中和,朝廷不可能動用朝中重臣,只能破格提拔了程守義與秦勝這兩個怕是這輩子估計也不會再有升遷機會的下等官來此任職。

兩人最早不過是七八品的官位,程守義當初只是鳳凰山城七品縣令,秦勝也不過是八品旅帥,只是說句難聽的話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是一點都不為過,絕對是史無前例的一步登天拔宅飛昇。

亓莫言明白程守義如此怯懦的原因,你讓一個黃土都埋到脖子上的儒生遇到這種場面,不慌才是假的,而且馬上就可致仕還鄉安穩養老含飴弄孫,過一過悠然自得自在生活,你讓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窮酸將傲骨?

那可真是缺了大德了。太平盛世,不缺蠅營狗苟,就像是狂瀾既倒,自有人願挽天傾。

此時看著府衙門口體如篩糠、站都站不穩的程守義,亓莫言頗為理解的上前安慰。

夜三更走到身上沾著幾處汙血的秦勝跟前,聽亓莫言說這武將當年曾在北域服役三年,帳下攢人頭一十五顆。

且不說能在北域那種人跡罕至的地方攢下這麼些人頭數是真是假,但是能在那種鳥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服役三年便讓夜三更對他佩服不已。

大周因四方藩國、部落、遊牧民族眾多,為方便管理設有四大督衛府:平西——轄隴右道以西包括西域全境及一些藩屬國,震東——治燕山山河關以東入海,安南——管嶺南十萬大山往南至南海,拱北——理大蒙以北千百里煌煌不毛之地。

四方轄制多數是因思想觀念不合抑或管轄地域範圍大小發生衝突,無非派兵鎮壓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唯獨環境,最是熬人。平西督衛府全域多沙地,撼南督衛府山中盡瘴蟲,震東督衛府山高林密,此三處尚能以人力解決,唯有拱北督衛府,境內百里荒無人煙最是平常不過。

最令人不適的是一年中此處有近十個月天寒地凍,尤其一入冬,整日裡面對的都是漫天風雪,能在此地服役,別的不敢吹噓,身體都可以說是鍛打出來的。

正因此種惡劣環境,拱北督衛府從設立到現在置軍不過是幾千之數。大周軍中就有戲言:行伍誰人不聽話,拱北兩天乖娃娃。

秦勝見夜三更過來,忙停下手中活計,要行軍禮被夜三更攔下,

“我一無軍功戰績二無官職在身,受不得禮。”說著話,夜三更幫襯著秦勝將一名戰死士兵抬至府中空地,這些個犧牲將士是需要就地掩埋的,到時再將個人軍牌上交朝廷統計整理,爾後再根據籍貫通知家屬下發撫卹,若有軍功再依軍制賞賜。

秦勝摘下那枚軍牌,絮絮唸叨,

“武立奎,湘西銀山,武建十二年生,文勝四年兵。馬上就能退伍了。”軍中大悲是離別,更怕生死兩相隔。

種種一聲嘆息,秦勝揣起軍牌收拾思緒,顯然見慣了生離死別的他也知道此時不是悲情的時候。

“三公子當過兵?”秦勝忽然問道。與秦勝並排向外走,夜三更不明白這個由八品連升三階的武將為何有此一問,如實答道:“沒有。”秦勝又道:“三公子剛剛安排如此縝密,可比我們這些常在軍種廝混恁些年的老兵都妥帖,著實令人佩服。”當兵的大多爽利,尤其是這位說話著實不太會拐彎抹角的軍漢,有一說一,從不藏掖。

夜三更這才明瞭秦勝為何有剛才一問,也不隱瞞,道:“以前經常去天策府,耳濡目染。”想到夜三更身份,秦勝了然,道:“當年我在天策府做過一陣兵曹,後來又調到這裡做了旅帥,託齊城主的福,眼下穿了這身皮,想都不敢想。”對於自已斤兩秦勝更是明白,不免自嘲一番。

夜三更倒是沒再言語,也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搭話。沉吟一陣,方才開口問道:“我聽亓莫言說你在控北督衛府服過幾年兵役?”

“迫於生計也是沒辦法,去控北給的月錢多。”秦勝倒真是實誠。夜三更附和笑笑,又問道:“據說從大蒙草原向北百里的千里戈壁,即便是你們軍中出入都要登記在冊?”

“那是自然。”陷入當年的回憶之中,這位虎背熊腰的漢子竟還露出些憧憬,不知曉那種地方怎麼還讓其有了些許懷念的意思。

這位五品的折衝都尉道:“那是自然,深入其中比那西域沙海都教人難熬,朝廷自有規定,我們拱北督衛府下轄甲士,十人一火三十人一伍,每日需按時按點的沿線巡邏防範,日子清苦的很。”難得的多想了一些,這位平時心直口快的武將問道:“三公子問這作甚?”夜三更狀似隨意輕輕一笑,

“隨便問問,好奇而已。”要麼就說思慮仍是短了一些,秦勝應了一聲,繼續忙活著自己手中的事,收斂亡者軍牌,仔細登記。

…………

“不知道將軍夫人是在哪裡找來的這群人?身手可都差勁得很啊。”鳳凰城東一處破敗民宅裡,必蘭婆看看那幾個動一下怕是都要費勁的漢子,眼中不加掩飾的透露著鄙夷。

凝脂玉自然也是啞巴吃黃連,對這群自家那名義上的夫君招募來的人手也是打心眼裡瞧不上。

從召集在一起到眼下四五日的光景,整日裡除了吃喝便是吆五喝六的講一些露骨的葷話,真用得到了他們,完完全全就是炮灰一般,無用的很。

平日各自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厲害,身手如何如何了得,真到了正事上,一個比一個窩囊,十七八個人回來了十個,還都負傷在身,這還是先手偷襲,怎叫人不氣?

怎奈心中再如何不悅,凝脂玉臉上卻也未有表露,畢竟這群酒囊飯袋再如何不濟也是自己這邊找來的,別人說得自己可說不得,打自己臉這種事只有傻子才辦的出來。

當下凝脂玉也只是笑道:“臨時找的些賞臉的朋友過來幫襯幫襯,那還能計較其他。”緊接話鋒一轉,凝脂玉看向必蘭婆,續道:“當初我離開大周時江湖便有必蘭婆名號,前輩成名十數載想來可要比我認識的人多的多,不如勞煩前輩去找些厲害角色,不也是省了你我力氣?”臉上帶著些吹捧的味道,只是話裡夾槍帶棒連諷帶刺。

必蘭婆也是混跡江湖多年的老手,內裡意思又怎會聽不明白?只是眼下說是兩方合作各取所需,但是凡事留一手的道理他這個老江湖又怎麼不懂?

到底還是有不少用得著對方的地方,必蘭婆訕訕笑道:“老身也是一直在關外活動,中原的狠厲人物也不相熟,自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望將軍夫人莫要見怪。”凝脂玉不著痕跡的撇撇嘴,扭頭看向那些個受傷的漢子,又道:“怎麼會怪罪前輩,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吶。只是希望下次前輩再與夜三更照面多多用心,切莫再如剛剛那樣,忘了身後這幫子弟兄,徒增他人士氣,倒真是落了下風讓人笑話。”話裡挖苦意味明顯,說到最後只是瞟了眼那邊娘兩個,意味深長。

必蘭婆對於這句挖苦也只能心下恨恨,腹誹不已,心裡暗罵一聲

“賤丨人”,臉上卻附和著笑道:“這次委實怪我疏忽,實在是沒想到夜三更那小子竟然入了九轉境。下次不必將軍夫人交代,老身自當早做準備,盡力而為。”凝脂玉未再言語,只是面紗下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顯然對這關外來的婦人也是瞧不上眼。

恰在此時,那扶瀛跑馬司的瘦小漢子進來院子,先是看了眼必蘭婆這邊兩人,後才躬身向凝脂玉施了禮彙報情況,只是需要並非大周官話,亦不是本土方言。

本來也沒想過關注這主僕兩人對話的必蘭婆側了側頭,只是這一個動作便讓凝脂玉有所察覺,當下開口打斷那瘦小漢子道:“不必避諱,必蘭前輩也不是外人。”瘦小漢子道:“府衙有大批人手護衛,我估計夜三更只是調動了極少數的人去了星羅山莊,那個姓秦的都尉救援及時,我們這邊死傷六人。”

“可否被人盯上?”

“我們源頭跑馬司做事,夫人大可放心。”瘦小漢子語帶驕傲,顯然這個被她稱作源頭的組織讓他能感受到很大的自豪感,

“我看勢頭不對,就叫人撤回來了,我在城裡兜了一大圈才過來見您,不會被人跟蹤的。”凝脂玉又道:“夜三更可有動靜?”

“領著那姓齊的城主去了府衙,和城中的武官清點屍首。”凝脂玉略作思索,又問道:“我師道滿那邊可回了訊息?”瘦小漢子點頭,

“據隼人町的情報說,門主好像是將留守在我扶瀛的跑馬司大主流派了過來。”

“誰?!”凝脂玉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說把誰派了來?”看著這位門主身邊的大紅人露出此等表情,瘦小漢子眼中驕傲之色更甚,那神色讓一旁必蘭婆都對他口中之人起了興趣。

由那位獨眼老者一手創立的扶瀛情報組織源頭旗下分支跑馬司的瘦小漢子傲然道:“我跑馬司大主流,羽生胡桃!”是時裡有雞鳴三聲,天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