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著道門最普通灰袍的男女,挽著道門最常見的一字混元髻,各負木劍,由東海之濱好似修的苦行,一路東來,走走停停。

只是一把似是都要超過女人腰身粗細的大劍負於其背,一把輕巧狹長的木劍提在男人手裡,怎麼都不搭調。

只是管什麼他人目光,他喜歡,她喜歡,便是最歡喜。人生多過客,何必千千結。

曾掬溪水解渴,曾挖草根止餓。身邊有他,哪分什麼山珍海味瓊漿玉液。

去過名山大澤,趟過小溪大河。身邊有她,何處不是瑤池仙境絕美景色。

好似仗劍任俠,漫無目的。一路雖是無言,卻能在他扭頭瞬間,示以最最平常不過的眉眼彎彎,便是好看。

此乃人生大風景。太平盛世,自不會再有如亂世那般的打家劫舍,尤其是在大周腹地中原左近。

便拜會這一路而來所聽說過的剪徑小賊,雞鳴狗盜。她看他扮豬吃老虎後的一劍…一劍東來可算不上,只能說是一劍亂敲,把那些個蟊賊潑皮好一頓收拾。

她就只是笑,伸出大拇指指指天,指指地。可謂頂天立地大豪傑。他知她從小便喜歡黃花,喜歡戲蝶,是以每每經過開滿迎春花的灘頭、河邊、牆角、路旁、灌木叢,就看著這個已然為人婦的女子,如同待字閨中的小娘,斂袖拾裙,目有春光。

恰似一江春水向心流。她知他自幼便喜好寫字,每次歇腳,不管風吹日曬雨淋,她都會找一塊最最平坦的地面,或者石板,蹲在他跟前,看他以劍作筆下手如行雲,走勢如流水。

最最歡喜的,便是碰上一些鄉下大集,這個天生便聾啞的女人會卸下那把引人注目的大劍,去往那些個賣最廉價最低劣的筆墨攤前,一陣比劃,就為了打下一個銅板的價格,還要讓老闆賒點一聞便知是最粗糙的墨硯。

她素手研磨,他呵筆寫詩。已然習慣彼此的各種習慣,就像習慣她的安靜,她也習慣他為了她的安靜。

一首無關韻律無關格調無關意境無關含義的小詩,便是他給她最大的誓約。

這是那年他參加春闈前一夜,初進二月,天公撒鹽,她研墨他提筆,一蹴而就。

開篇四字:弦上春雪。

“月半闕忽略西樓外皎潔窗欞久久不停歇春風於數百里外一筆帶過東逝年月不曾揣測便靜坐觀摩爾後景色卻等來螢頭小雪喚醒枝頭細葉邀我在側一曲琵琶高歌誰人在意弦上春雪可曾記得當年提筆千行你研墨誰人託付弦上春雪不敢忘卻十里紅妝下淺笑梨渦是以化萬千相思意為弦上春雪擷紅豆一顆三百六十病最易解”他答應過她,可是要把這篇韻文寫到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就覺得這再正常不過,就像是她會為他拂衣為他拂袖為他拂平睡夢裡眉頭。

她覺得如此自是正常不過。好似那年科舉,考題洩露考官舞弊,致使同期生員俱貶為吏,這個當年科考曾立誓要連中三元卻僅僅得了個探花郎的男人,還未一展胸中抱負便無辜受牽連,一氣之下也不回鄉報備,寄情山水,尋仙訪道。

她便不離不棄的相隨左右,端茶遞水,殷勤伺候。她覺得如此再是正常不過。

她一個鄉下姑娘不太懂三從四德的大道理,只覺得能陪著他便是書中寫的夫唱婦隨。

從此這個無心仕途的廢榜探花郎一心修道,沒有一紙媒約也沒有十里紅妝的她就陪他修道。

她覺得如此最是正常不過。機緣巧合,棄儒修道的探花郎,竟平步直上青雲路,以十年光景悟出雙手劍的高深法門,傲然道教。

她覺得如此當然正常不過。那時候可沒有了十里紅妝,以劍求證大道的探花郎,十年以後對她說,他肇若石,同她林薛,與共白頭。

她就覺得很不正常了。跟他為了她變得也極少說話一般。哪有姑娘圖夫君什麼的。

他要修道以為自己被拋下的她都沒哭。只是在聽到那句話後便哭的一塌糊塗。

從那時起,嶗山派使雙手劍的道士肇若石,身旁形影不離的娘子,就成了捧劍士。

負劍的道侶。自然,再正常不過。所以眼下,當有望成為泰山派下任掌門的年輕道士轉過身赤著雙目盯著這對嶗山派道侶時,以廢榜探花郎身份習得大手段的肇若石,很是自然的將手放在妻子背後大劍上,將那個要陪自己白頭的女人輕輕拽到身後。

他不說話,她懂。自然,最正常不過。體內氣息瞬間流轉小周天,自比平時要快很多,爾後透體而出,瀰漫周身丈餘。

他知道這不是石敢當,該是有了什麼心魔。老天爺就是這樣,關閉他一扇門,總要再給他開一扇窗。

比如讓他見多識廣博學多才,對於此番別人不懂的玄妙法門他便知曉一二。

狹長木劍並未出鞘,斜於胸前做防守式,警惕的四處觀瞧,由遠及近由前至後由上到下。

有人生心魔,自然便有人種心魔。他在找種心魔的人。便見有白袍人伸臂舞爪,如女鬼探頭。

一直未離開妻子背後大劍的手輕輕戳碰,示意婦人看去。因得夫君也只是修習過簡單劍法的婦人甩下背後大劍立於身前,近乎半丈的劍身如護盾,可攻可守。

看出此中門道的肇若石與林薛心有靈犀,簡簡單單一個手勢,不再管顧妻子,邁出一步。

早與夫君配合默契的婦人林薛旋轉身姿如蝶舞,以卸劍式拔劍,乾淨利落,如那不多見的白色劍鋒上男人刻下的兩字一般行雲流水。

與共。肇若石抬頭盯著樹上女鬼,咧嘴笑。他拔劍,劍鞘離開那一刻,如白虹劃破天際,驚鴻一瞥。

劍刃刻兩字,一筆一劃,飽滿圓潤。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