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吳大郎君的相邀,章越最後還是沒有答允,謙辭而去。

吳安詩也是沒有意外,他對此子的性格早有些瞭解,總是那麼小心謹慎。

事實上,吳安詩真也想結識這兄弟二人。

之前章惇之事,在京裡轟動很大。

嘉祐二年這一科龍虎榜不用多提,連魏國公韓琦都說“有二蘇在,怎麼還有那麼多考生敢參加考試?”

不過二蘇這一次科考的名次卻不太高。

進士科要考四場,而且是逐場淘汰制,詩賦為第一場,論為第二場,策為第三場,帖經為第四場。

是梅堯臣拿了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給歐陽修看,歐陽修看了很是喜歡,然後將對方詩賦拿來看,發現已被其他考官淘汰了。於是歐陽修將蘇軾的論拔為第二,這才將蘇軾重新拉了回來。

最後蘇軾以四甲及第。其弟第五甲守選。

章惇省試名次極高,但殿試時卻以名次不如其侄棄旨。

這要說到‘大小宋’宋祁宋庠兄弟的故事。宋祁宋庠兄弟同年科考,殿試之時,皇帝本打算點弟弟宋祁為第一,哥哥宋庠為第三,但太后認為弟弟在兄長之上,不合規矩,於是讓哥哥宋庠取代弟弟,成了狀元,宋祁不僅丟掉了狀元,反而被安排為第十名。

但到了這一科,章惇明明身為叔叔,為何卻又在侄兒之下。雖說這侄兒年紀還比自己大了近十歲,但是按照輩分而論,一句話憑什麼?

有的人以為此舉無行狂妄,有的人反是有幾分欣賞,讀書人就應當如此視功名如糞土,而吳安詩則屬於後者。

至於三郎對章越的認識,倒起源於陳昇之對他的看重。

於是吳安詩頓時有了些興趣,他也派人打探過章越在經生科的成績。

不問不知,一問倒令吳安詩很是吃了一驚,於是今日他破例宴請章越至此也是想為日後與兩個兄弟結個善緣如此。

倒是章越全然認為的吳安詩是因為他兄長的緣故,這才愛屋及烏如此。反正章越這半年來,以及對章二郎之弟如此的名號已是習慣了。

稍有些成就,或別人誇獎他幾句,他都認為是二哥之故,不是對著自己來的。總之弄得都成了心理疾病了,問題是章越自己都還沒發覺。

半年來已習慣莫某弟弟的稱呼,總有人要拿他們二人比一比,自己正常操作,旁人道一句不過如此啊,自己超常發揮,旁人道一句某某弟弟應該如此。

如此似已對自己的誇讚,簡直莫名其妙哦。

不過章越也不是真心推辭,這不借書完,還有還書不是,那時候就順理成章和人家章大郎君套套近乎。

章越回去時,雪已停了。

吳大郎君酒酣耳熱之後,也是回堂,此刻他酒勁上湧,不由坐在那歇息,然後命人給他捏著額頭。

此刻十七娘與湖綠衫子的女子正走向堂上。

但見此堂四面開軒,門前黑漆的落地柱矗立,堂前還有幾株數人合抱的參天大樹,夏日時枝葉如蓋遮蔽於此,眼下到了冬日樹葉掉光,也是積了許多的雪。

走入堂上但見器具景物都透著富貴氣象,而這等氣象非十幾年可至,唯有吳家如此三代官宦人家,方才有的。

“見過吳大郎君(哥哥)。”

“無須多禮。”吳安詩在族裡排第九,但在家裡卻是吳充長子,喜他人喚他大郎君。

見兄長酒醉成這個樣子,十七娘回過頭去問道:“徐媽媽醒酒湯熬好了麼?”

一名跟著十七娘的婦人欠身道:“依著吩咐一直溫著。”

“那服侍哥哥喝下去。”

吳安詩喝了醒酒湯,神色稍稍清醒一些。

屏退了左右後,十七娘道:“哥哥,你也少喝些,喝多傷身,嫂嫂也會怪罪你只喝醉不知詩書了。”

吳安詩道:“吾不喝酒還能如何?今科科考不順,只好望著朝廷的恩蔭了。章家妹妹也算半個自家人,說出這話來,我也素不怕你笑話。”

見一旁十七娘的慍色,湖綠衫子的女子已笑道:“大郎君腹有錦繡,胸有萬丈,只是與我一般不喜讀書罷了,舍此科考此道正好,不必再蹉跎於故紙堆裡。”

吳安詩聞言哈哈大笑道:“還是章家妹妹會說說,不似十七娘整日勸我讀書上進,這作妹妹的都管到哥哥頭上來了,一點規矩都沒有。”

十七娘道:“我哪敢管到哥哥身上,只是朝廷有制度,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我吳家從祖父至爹爹這一輩父子五進士,如今到了哥哥這一輩至今卻一個進士也沒有,只憑恩蔭可行?”

吳安詩道:“十七姐兒,你可否不似你嫂子那般?平日與哥哥我多說些妥帖言語。哥哥以往可待你不薄吧。”

十七娘側著身子氣道:“哥哥待我很好,我心底自是知道。只是嫂嫂苦口婆心,又是一心為你打算。你怎可這般說來,傳了出去豈非辜負了嫂嫂對你一片心意。”

吳安詩無奈道:“章家妹妹,你看看我這十七姐兒,整日盡幫著她嫂嫂說話。”

湖綠衫子的女子抿嘴笑道:“大郎君,我哪敢說她啊,今日還輸了她一盒宮粉呢。但十七娘說得也是,似韓呂二家哪個不是世代進士。方今有句俗語,天下之士,不出於韓即出於呂!”

吳安詩道:“那又如何,韓呂兩家如今不遲早也是我吳家的姻親麼?真不知你們有何好多慮的。但說到收攏人才,韓呂兩家確有所長。章家妹妹,你說他們有何手段招攬人才的?”

湖綠衫子的女子笑道:“那要視乎何等之才了?百里之才,千里之才,當世之選自是不同。”

“似仁人義士輕貨,不可誘之以利,勇士輕難,不可懼以患,智者達於數,明於理,不可欺於不誠,反之則可裁之!”

吳安詩佩服道:“我就說章家妹妹雖不讀書,但跟隨郇公(章得象)在京住得多年,比一般男兒見識要高百倍。”

章家女子笑了笑露出傲色,她自持世家出身,自小見識就比他人家的子女多了十倍,何況他祖父是當朝宰相,又是抱在膝上養大,所見所聞自是不同。

“這麼說大郎君要招攬人才麼?”

“也不算什麼人才,起初也是看他在兄長之故,但如今倒是看重他的才華,”吳安詩當即將一條子遞給湖綠衫子的女子道:“你們看此詩如何?”

二女一併讀了。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好詩!”

二女皆是讚道。

“就是此人寫的?”章家女子繼續問道。

吳安詩笑道:“確實。他還是你本家呢,可惜只是經生罷了,但不知為何詩卻作得好。”

聞此章氏女子與十七娘不由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都想到了那個在書樓裡借書的少年人。

“話說回來,考亭的陳公對他也很是看重,當初招攬他為其侄兒伴讀,卻為他拒之,若不是因此,我早就招攬他了。大伯父為宰執,正緊缺著人才可用,總讓我留意本縣有無寒素之家的後生可以提攜。”

章氏女子道:“那這人到底是誰?既是我章氏子弟,若是有名的,我絕沒有不識得的道理。”

對方心想,既是章氏子弟,怎麼說也輪不到你吳家來招攬啊,這吳大郎君果真是酒醉後亂說話。

吳安詩正要開口,但見十七娘道:“哥哥,你的酒還沒醒好吧,我再命後廚端碗湯來。”

被這一打岔,吳安詩才想得失言,不由仰天打了個哈哈。他也不是蠢人,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當即岔開話去。

章氏女子看著十七娘一眼心道,這倒真是小家子氣。

這時候雪已停歇,但天卻是更寒了。

吳府大門前停了一輛馬車,而章氏女子已是出門,十七娘則相送門外。

“十七娘,我此番回京可需數年後再見了,那時我或已是嫁人了。”章氏女子悠悠嘆了口氣。

十七娘道:“姐姐保重,過些時候我就與哥哥一起入京看你,那時我為你作的繡袍也是作好了。”

“太謝妹妹了,”章氏女子有些感受道,“是了,你哥哥並非讀書的料子,他不是不聰明,只是太貪圖安逸了,又有蔭官之選故不肯讀書了。你也莫要再勸了,他到底是長兄,到時候傷了兄妹情誼。”

十七娘道:“勸哥哥讀書,也是為他收心,不至於在外太過荒唐,更免得日日與嫂子吵。他雖說怪我,但終究念著兄妹情分不會如何,但嫂嫂已是夠苦了。幸好哥哥到底心中還是念著這個家,也想著為爹爹招攬有用之才。”

“但話說回來祖上再榮耀,子孫沒有進士及第,怕也是難保富貴。這點我倒羨慕你們章家,不說代代了,幾乎科科出進士。”

章氏女子抿嘴笑道:“那也是旁支!我那幾個哥哥也與你哥哥一般,不肯用心讀書。不過妹妹你倒是大小愛讀書,若是你是男兒身就好,定比你幾個哥哥強多了。”

十七娘道:“我家以詩書得榮耀,我當初讀書也是為了博祖父爹爹歡心。”

章家女子嘆道:“妹妹也太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