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定了上京事宜。

下面就是離別之事。

要知道慶曆新政前,國子監只是遊寓之所,聽講者不過一二十人。很多學生除了上京外,只是將太學視為‘傳舍(旅店)’。

但范仲淹變法,將國子生,太學生校舍分離,分開管理。

國子生就是七品以上官員子弟,兩百人為額,這些人朝廷實在是管不動,也就由著你們吧。

但是太學生是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各州寒俊,一開始也是兩百人為額,如今一直擴至九百人。

范仲淹請了胡瑗,孫復,石介為師,對太學生嚴加考核,令太學學風一新,不許再如從前那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如此當然對朝廷選拔人才而言是好事,但真的是苦了太學生。

家住京師的還好,比如歷史上趙明誠和李清照。

趙明誠當時為太學生時平日都住校,但到了朔望日時就可以回家,趙明誠去當鋪將東西當了換來錢財給李清照各種買買買,二人喜歡金石藏書字畫就去相國寺市場淘來,放在家中展玩。

但對於章越,郭林這樣外地學生來說,就沒辦法回家了。此番上京少則兩年,多則不知多少年。

外地寒俊太學生累試不第,最後病死在太學不知多少。

章越先去縣學找了胡學正,他持州學公據至縣學,胡學正見了立即給他開具了憑票。

辦完正事,胡學正欣慰道:“不過一年即由州里舉至太學,雖說是經生,但也是難能可貴。”

“三郎孑然一人上京否?”胡學正問道。

章越道:“確實如此。”

“那京中可有親戚?”

章越道:“我出自寒族,與宗家許久沒有往來,就算上京怕也不會往來。不過合適時候,會上門投個帖子……”

胡學正失笑道:“我差點忘了,你連本宗族學都入不了。”

胡學正踱步道:“不過你既進京,不妨投貼一二,好歹也算照應的。”

章越聽了一頭霧水,這話也應該是章友直交待我吧。

胡學正頓了頓道:“我記得你親二哥此刻就在京師。”

章越一愣道:“是……可是……”

胡學正笑道:“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該過問,但前縣令古靈先生曾兩度託人攜信與我過問你的近況。他說是受人之託,我也不知是受何人之託,你以為呢?”

古靈先生即如今判祠部事陳襄。他任浦城縣令時,章惇是他的得意門生,胡學正當時是縣學助教。

章越心想,到底是不是二哥問的已不重要,就算真是他親自詢問,如今章越已是過了需要他關懷的時候。當初他逃婚時,趙押司將自己一家逼得那般境地,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不聲不響地走了,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

何況也可能是陳襄實在看不過去了,自己寫信問的。

情緒一陣波動,章越道:“學正見諒,學生方才一時出神。”

胡學正笑道:“我省得。”

章越道:“學生如今一心只想上京,其餘之事不想過問。”

胡學正點了點頭,但神色有些失望。

胡學正笑道:“這是你們家事,我也不好多說但你與二郎都是我最得意的學生。”

章越聞言欲言又止。

“二哥可有來信問詢先生麼?”

胡學正一愣,然後點了點頭。

章越苦笑一聲,豈有自己不問,而讓老師代問的道理。

章越轉而道:“那麼學生此番進京,先生可有信讓學生捎帶的。”

胡學正道:“確有一封信是給陳令君的。”

章越道:“學生願替先生走一趟。”

胡學正笑道:“那是最好。你過幾日來此取信。”

章越稱是然後離去,而胡學正目送章越離去嘆息了一陣。

章越辭別胡學正,即去齋舍裡與同窗一一告別。一年同窗雖談不上感情如何深厚,但看著縣學裡的一草一木,還是頗有感觸。

然後章越拿縣學的憑票去縣衙辦了驗傳。

第二日即前往南峰院,章越今日沒有穿襴衫,而是穿了普通衣衫。

到了南峰院,章友直身子不好,沒有上課,章越到了直到齋舍看了老師。但見章友直臉色有些蒼白,所幸精神還好,如此令章越稍稍放心。

章友直在章越攙扶下下床道:“多年之疾了,不過是挨著罷了,說說你的事罷了,是不是州里已薦你去太學了?”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學生是來此辭行。”

章友直點點頭道:“好孩子,好學生,我章家的好子弟!”

章越道:“學生慚愧,師恩如海,學生不敢有絲毫忘懷。”

章友直笑道:“你將我的篆書好好傳下去即是報答了我師恩了。你知不知我少時最恐‘疾沒於世而名不稱’。故而我全心鑽研於書道,將字銘刻於石上,紙上,碑上。我是如此想的,若有朝一日我沒入黃土了,若是有人看到了我的字畫,問這章友直是何人,如此足矣。”

“如今我的書道有了傳人就更好了,我一生學問以篆書為最,昔李斯作篆書,曾言‘吾後九百四十年間,當有一人代吾跡’。果然李陽冰繼之。”

“而李陽冰之後又有何人?我雖窮盡一生鑽研篆書,但怕是仍有不如的地方。可是無妨,我如今有了傳人,你若能將我這書道傳下去就好了,列書家一席之地,吾此生無憾了。”

章越道:“學生記住了。”

章越攙著章友直閒逛,但見章望之已是攜了他的小孫女一併來看望章友直。

章越拱手拜見,章望之笑著對章友直道:“當日我就說此子非池中之物,如今倒真是出息了。”

章越笑道:“我到京還有一場補試,還稱不得太學生。”

章望之板起臉道:“你還是如此小心謹慎的性子,就怕將話說滿了。”

章越笑了笑道:“被先生,職事訓斥慣了,不敢口出大言。”

章望之肅然道:“當大言時,還需大言,否則即顯得過偽了。不過我聽聞太學學規嚴厲,處處皆是規矩,幾位師長也不是好相與的,你若是犯了事,被趕出了太學,我看你有無顏面再見了江東父老。”

章越知章望之說話向來不好聽,但這全然是一番善心地提醒自己。他道:“職事的話,小子記住了。”

章望之訓斥完自己,章越看到他的小孫女一臉幽怨地看著自己。

章越看向小孫女問道:“怎麼啦?”

小孫女紅著眼睛道:“你這負心漢,說好了陪我下棋,至今一盤也未下!”

聽小孫女這麼說,章越哭笑不得,兩位師長也是笑了。

“那怎麼辦?我再陪你下一盤棋!”

“不下了,你低下頭,我與你說幾句話。”

“好吧!”章越彎下身子,但見書院裡春光正好,風拂過樹梢,晝錦堂外讀書聲遠遠傳來,他心中沉靜,此刻竟想到晝錦堂的前的硯池應是化冰了吧。

小孫女說了幾句話後,捧腹咯咯直笑,章越雖未聽得太真切,但也是笑了。

“將來金鑾殿上我定會替你好好問一問官家!”章越言道。

小孫女點點頭道:“你說話算數哦!”

“那是,”章越笑道,“我侄兒已來族學了,你代我照看。”

“好的,我答允你了。你也要記得。”小孫女燦然地笑道。

“越兒,隨老夫逛一逛書院!”章望之言道。

章越道:“學生正有此意。”

章望之道:“不過你既是進京,我有一件事差你去辦,替我送幾封信。”

章越道:“職事儘管吩咐。”

章望之點點頭道:“明日我會送到你家去。”

章友直在旁問道:“是否又寄給六一居士?”

章望之撫須笑道:“誠然如此。”

章友直微微笑道:“上一番六一居士尚向我討一副篆書題額,如今也託三郎送進京去。”

章望之笑道:“你倒真會差遣人,也不知那麼多東西,三郎背得背不動。”

章友直撫須哈哈大笑道:“少年人麼,哪有吃不了苦的。”

章越心知六一居士就是名聞天下的歐陽修。

章望之與章友直與歐陽修都交情極好,可以稱得上惺惺相惜。

這二人藉著送書信字畫的名義,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將自己舉薦給歐陽修啊!

歐陽修是何人不用多說。上一科嘉祐二年省試的主考官,三蘇,曾鞏,王安石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如今自己就要以章家子侄的身份先拜見了。

章越心底感慨了一番,眾人來至晝錦堂前。

章友直道:“見了六一居士不要怯,他問你什麼就如實答什麼,切記”

“是。”

章越已站在窗紗外看向堂內,章丘正坐在第一排,認真地朗讀著詩書,聲音仍是如此稚嫩。果真堂上眾學生中屬他年紀最少。

“三郎,是否叫他一聲?”章友直道。

章越搖了搖頭道:“讓他讀書吧,若他知我要走,不知哭得如何。”

說完章越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一支紫毫筆。當初章丘上族學時向自己鬧著要禮物,章越知章丘哪裡是在鬧,只是要他時時來族學看自己。

章越道:“還請先生代我轉交給他。”

章友直收下道:“也好。”

章越看向讀書的章丘,眼睛不知不覺溼潤,轉身向兩位師長拜別。

“學生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