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名之時,崇政殿的高臺上,官眷們自曹皇后以下都不再言語,屏息靜氣,亦如場中士子般。

此時十七娘方望向廣場上。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一人……”

禁軍的呼喝從殿門傳至廣場,一道又一道……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一人……”

耳聽旁人忽輕聲道‘不知今科狀元是誰?會不會是你家的……’

‘唉,我怎會有如此好命,求個四甲足矣。’

十七娘聽了想笑卻又笑不出,正在這時雲破日出,萬道霞光鋪就皇宮上下。

不少宮眷都舉起手中團扇遮眼。

“倒是好景緻……”十七娘心道。

“……進士一甲第一人建州章越!”

“……建州章越!”

坐在離曹皇后不遠的李太君回首看向十七娘處。

“十七……是……你聽。”範氏拉了拉十七娘的手,高興得彷彿自家相公得了狀元。

王氏雖早有預料,但仍是一臉羨慕看向十七娘,不過她容色始終清淡。

“十七……你聽……”

十七娘臉上還未有波瀾,卻聽曹皇后那邊卻開口道:“今科的狀元郎倒是少年郎!”

“啟稟皇后,我這章越還不到二十歲。”

曹皇后問道:“咱們大宋多少年沒有這般年紀的狀元?”

一旁宦官奏道:“回稟皇后,咱們官家雖愛取少年郎君為狀元,但未及弱冠而龍標倒是頭一人。”

曹皇后點了點頭,此刻章越向殿上一揖後,登階上殿。眾命婦遠眺去一位黑幞襴衫少年的身影獨步行於長長的漢白玉石階。

一旁一名命婦笑道:“氣宇軒昂,是位翩翩郎君。”

曹皇后微笑道:“官家可不似咱們婦人,只知以相貌取人。點為狀元郎,必有過人之處。”

這名命婦知說錯話退至一旁。

晏太君道:“非堅韌不拔不得至此。”

曹皇后笑著對晏太君點點頭,問道:“也不知今科狀元郎娶親了否?”

命婦間沉默了,連高臺上風也是一滯,皇后莫非要為他說親不成。

……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四人……眉州任貫。”

雍熙二年,趙匡胤殿試舉子,取進士二十五人,一一以名呼之,面賜及第,蓋自是為始。

之後殿試天子只呼前三人名字,餘者皆由宰相唱之。

至臨殿兩詢姓名,籍貫,三代,也是防止重名。

天禧三年殿試,有兩名士子都叫王言,分別出自睦州,衢州,一人二甲,一人五甲。唱名時五甲的先上殿了,宋真宗賜第後才發現搞錯了,最後只好二人都賜二甲。

下一科殿試起唱名都改作某州某某,士子上殿都要兩詢籍貫,三代。

自此制度已定,閣門唱名,臚傳天下。

恢弘的崇政殿中門大開,楹軒下金殿武士目不斜視,殿上東西二班侍立的官員手持笏板,腰懸魚袋。

經過王安石,司馬光面前,章越步至殿門前停步,對著殿上五湖四海屏風前著章服御殿者長揖。

……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五人……邵武軍黃履。”

宰相韓琦手捧御書於御座下的堂陛唱名。

經教引官員低聲指引著,章越提著袍角跨過中門,這上殿這幾十步是難走的也不難走,每個儒童自小學起,未學文章,先教掃灑進退之禮。

君子無論是在田,在天,皆利見大人。

章越平視御座,雙手拱起平推胸前,舉步入殿……

無數盞長明碗燈懸於殿上高明,滿堂硃色紫色羅袍於燭照下浮動,列殿者或捏須或微笑,無不側身目迎來者……

一路走來但聞鐘聲磬韻,八音迭奏,玉振金聲……

章越離御座更近,光陰不知不覺地流轉,經歷的多少事,遇見的多少人,盡數倒進了眼前……

身後陽光越過金殿,天邊排雲似海……

……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六人……萊州王魁。”

一甲第二名陳睦已登至殿外,看著衣冠似雪的章越,在教引官陪同下踱著方步從容地登上殿央。

“真不愧是狀元郎,直如閒庭信步般。”

陳睦從心底感嘆道。

“殿下舉人姓名,籍貫,三代?”司馬光開口問道。

陳睦肅然躬身答道:“陳睦,興化軍……”

……

章越至御座檻楯前的三步停下,歐陽修撫須笑著看著自己,那笑容彷彿那日道‘修已知道你’一般。

“嘉祐六年進士一甲第十人……相州韓忠彥。”

韓琦念至此將榜單交還,唯有一甲前十人方能面賜及第,前三名金殿賜對。

其餘士子仍於殿外繼續唱名。

不過狀元至第二甲唱名完,會有一句“宜賜進士及第“,第三甲和第四甲唱名完畢,會有一句“宜賜進士出身“,到了最後的第五甲,就是“宜賜同進士出身“了。

崇正殿上章越居首而立,二名三名陳睦,王陟臣居次,其餘七人更遠。

身為第六人的王俊民盯著章越的背影,目中猶如火燒。

在教引官指導下,章越等前十名進士向御座上面南而坐的天子,長揖而後拜。

唐朝君王還向三老五更行叩拜禮的,宋朝君臣一般見禮也不用叩拜,不過賜第屬特殊場合。

照例殿試前三,需金殿賜對。

這是君恩!天子施予狀元榜眼的恩典。

禮見大人,就要說話。

先學禮後習文,正所謂言以足文,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宦官將榜首三人的試卷案盤再度呈於趙禎面前,趙禎拿起首卷於面前展開,看了一眼殿下的章越。

於平和的雅樂中,趙禎於御座上問道:“狀元郎華章垂國,不知系出何門?“

章越答道:“回稟陛下,草民先祖為齊太公裔封於鄣,去邑為章氏,喬遷無定……天祖諱仔鈞,行伍出身,曾為將軍,慶曆五年為朝廷追封為琅琊王。“

“高祖諱仁徹,仕李昪為建州節度推官,檢校工部侍郎,曾祖……”

“祖父諱質先父諱諒,不樂進取,從於姻友數請,勉強試於鄉比,不中謝去,從此在鄉耕讀,詩書傳家,皆以天爵而終。”

趙禎微微頷首,見章越應答得體又問道:“原是如此,狀元郎是郇國公族親否?”

眾官員方才聞章越聲音清朗,奏對之語出好似洪鐘,繞樑震殿,有金玉之響。

需知章得象身材高大,有出眾之象,且言語時洪亮,而這少年年紀雖輕,但不僅也是儀表頎偉俊爽,連奏對之聲也有章得象之範。

章得象雖已故去十餘年,但滿殿上不少大臣都曾與他同朝,為他之下僚,甚至富弼,韓琦都是他的小兒輩。

但見章越答道:“前中書門下平章事,郇國公章文憲,按族譜上所載,正是草民的族叔父。”

歐陽修旁是翰林學士承旨宋祁,是章得象的好友,聽聞章越是他族侄孫,不由頻頻目視章越。

趙禎目覽章越的文章道:“郇國公輔兩代君王,事朕二十六載,宰國十年,尊君體民,堪為人臣之至。朕讀你殿試文章‘王者通天地人賦’,賦首一句‘王者率民,四海一之’,詞氣似郇公。”

章越聽天子再三提及章氏,章得象,已明白點他為狀元之意。

真宗是官人子弟不得為狀元,仁宗的貴胄不先天下寒俊真宗用王欽若為南人第一相,仁宗用章得象開閩人拜相先河。

章越道:“回稟陛下,草民年輕才薄豈敢望郇公之後背,唯有於忠君奉公之事上效之,不植私,不援黨,為蒼生請命,在社稷為一孤臣。”

趙禎聞言欣然地點了點頭,將章越試卷放入案盤中,又取一卷來看向章越身後的陳睦:“榜眼祖上何人在朝為官?”

陳睦當殿答之。

……

君前賜對,章越得三問,陳睦兩問,王陟臣僅是一問。

趙禎問完後道:“廊下賜食。”

金殿賜對的流程結束。

當即章越,陳睦,王陟臣三人被宦官帶至殿廊處,說是賜食但只是一些酒漿罷了,不過卻有一群宮女迎來撲上……

章越三人僵立原地,在宮女裁量比劃下,當殿量體選袍。

不過其餘七人就沒那麼好命,給什麼穿什麼。

隨後一排內宦捧來三件嶄新綠袍以盤中承放。

章越當即脫下襴衫,穿上綠羅袍,最後還有朝笏,及上書一甲第一名的進士及第敕書。

章越眼看敕書,及身上綠羅袍,手中朝笏,這一刻不免感慨萬千。

在廊下稍待片刻,自陳睦以下一甲進士皆朝章越賀之,然後相賀之。

“狀元公,在下陳睦,對你文章才學佩服得五體投地。”

章越見陳睦之言倒是發自肺腑當即言語一番。

相較之下王陟臣倒是平常。

與任貫見禮之後,章越看到黃履,二人相視一笑。

章越此刻幾乎喜極而泣,作為太學最為交好的二人,今日不僅同榜還並上金殿賜第。

章越對黃履不知說些什麼,一拳砸在了他肩上。

一旁韓忠彥看不過去道:“度之,你莫要只賀安中,也要來賀我。”

韓忠彥得授一甲第十名,不得不說很大程度上還是賣了他宰相老爹的面子。

但資源也是實力一部分。

章越笑道:“咱們三人太學同窗時,可曾想到今日?”

三人說說笑笑,一旁的王魁更是妒忌得不知如何自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