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外城城南,分為左軍廂及右軍廂

右軍廂與左軍廂以一條御街相隔。

章越先去左軍廂看房子,這裡章越可謂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這裡是太學所在,章越在此讀書三年,故而最是瞭解。

本來這裡地勢低窪,常為汴河所淹。

不過丁謂為宰相後,無比雞賊將宅子買在此處的敦教坊,他先為集禧觀鑿池,然後將棄土將附近地勢墊高,又奏請朝廷修建保康門大街這條通衢,於是本苦於汴河內澇的敦教坊,一下子成為了汴京的繁華之地。

丁謂為相,得罪了滿朝官員,但確實有才幹。

後世人常道他此舉乃假公濟私,卻沒有看到汴京百姓作得實實在在的好事,反對派只是一味攻訐他的人品。

不得不說另一件事,王安石知金陵時,因玄武湖淤塞,又為了推行農田水利法,給朝廷上湖田疏,請求將玄武湖排幹,將湖池改為田地。說此有兩個好處,一個湖水排幹了,裡面的魚蝦可以給百姓享用,二就是可一舉得田數萬畝。

當時別人還稱讚王安石此舉,百姓得田確實得到了便利。

但玄武湖被填平後,金陵一直雨時內澇,旱時無處取水。後人道不可貪一時之利,而不辨形勢行事,行窺近利而失遠圖之事。

直到兩百年後,明朝建都金陵,朱元璋下令重挖玄武湖。

而蘇軾知杭州時,西湖也是同樣面臨淤塞的問題,但蘇軾與王安石不同。他反其道行之,僅用一百張度牒之費,採用以工代賑發動二十萬民工疏通西湖,後來的事看看蘇堤就知道了。

故而對丁謂造宅之事,章越是心存敬佩。可是看著敦教坊高昂的房價,對於丁謂,章越是很難說謝謝二字的。

除了丁謂,名將狄青宅子也在此。

不過章越看章實的神色,知他是頗為中意此處,畢竟章丘在太學讀書,若是宅子買在此處,章丘以後就可以時常回家了。

但章實看見隨便一棟就要兩千多貫,甚至三千餘貫,故而按捺住沒開口。

章越留心了一套獨院宅子,不過沒有道出,而是與房牙道再去城南右軍廂看看。

城南右軍廂位於開封的西南角,也是開封縣唯一一處在城西的廂坊。

這裡據三蘇父子所在宜秋門南園不遠,章越去過三蘇的宅邸,居處有處花圃,每日有童子種菜,可謂十分佳趣,宅中還有不少高槐古柳,似山居一般,頗居野性。

章越看到這宅子,還是感嘆三蘇父子還是非常有錢的,能在外城置辦一處這樣的宅子著實不容易了。

章越章實來到此處,左近就是明福寺,延真觀及清風樓正店,與太學也僅隔著一條御街。

章越看一旁章實的神色,知他是喜歡至極。

章越也覺得不錯,太學旁雖好,但卻給紅燈區環繞,不少來京舉子都借宿於此,故而人多也雜。

但隔著條御街卻是清靜多了。

這裡為蔡水所環繞,蔡水自廣利門入城,再從普濟門出城,附近園林都從蔡河取水,故而不少汴京士大夫官員都住在此地。

當年李後主亦住太學旁,因李後主喜歡江南景色,因此給他修宅時導蔡水入園,鑿大池,制度似宮室。

章越至蔡河旁看了幾處宅子,都覺不錯。

這時路邊行來一處長長的儀仗隊伍,章越沒穿官服與章實,房牙一併避道在旁。

章越聽同避道在旁百姓的議論。

原來這隊伍是曹皇后的兄長,國舅爺曹佾所有。

章越想起當初在歐陽修宅邸時,偶見曹佾一面。這位國舅爺聽說行事很有分寸,雖與官員結交,但在皇帝面前卻絲毫不提軍國大事。

沒料到曹佾也住在此處。

等曹佾儀仗過去了,章越到了宅子附近,卻覺得此地甚是清靜,而不遠處即是蔡河。沿河有不少官員的宅邸,河對岸則是邸店塌房。

房牙上前敲門道:“程郎中在家否?”

章越聽這稱呼心道,還是醫生宅邸麼?

不久門開啟,一名老僕開啟了門,房牙道:“我是馬家巷的祝房牙,今日帶客官來看看宅子,不知程郎中在家否?”

老僕看了房牙身後的章越兄弟二人,然後道:“在家,你等著。”

說完老僕又掩了門,片刻後,聽得人罵罵咧咧地步出道:“又是你們這些房牙,整日帶人看來看去的,卻沒一人能定的,我早與你們說過,不是達官顯貴莫要帶到我這宅子來,至於普通小官也買不起,而那些商賈,渾身都是銅臭之氣,多少錢給我都不買,省得糟蹋了我這宅子。”

章越與章實一聽倒是樂了。

不久門開啟,卻見一名大約五十餘歲頭髮鬍子都是花白的男子從房裡步出。

這男子先將章越,章實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房牙笑著道:“這位程郎中是汴京有名的郎中,杏林聖手,祖上三代都在醫官院裡供職,給不少王公貴人都診過病呢。”

章越,章實皆道:“程郎中有禮了。”

程郎中看章越儀表軒昂問道:“你是作何?”

章越道:“一任小官罷了。”

程郎中道:“看汝如此年輕,應是蔭官得來的吧。”

章越笑了笑不置可否,程郎中平日也給官員們診過病,見過達官貴人也是不少,章越如此氣度,倒也是讀書人模樣。

程郎中也不細問,反正蔭官子弟只要不是紈絝那等,對自己的背景都是諱莫如深,在外人面前都是不肯輕易道出。

程郎中也不會多此一問,若對方真要買他這宅子,再細問不遲。

汴京城裡官員滿地走,衙內多如狗,程郎中早就習以為常,即負手向府中走去。

房牙對章越,章實笑道:“兩位郎君,這程郎中的宅子著實好,就是價錢不菲,裡面請吧!”

章越正欲走,一旁章實問道:“多少錢來?”

房牙道:“要三千八百五十貫。”

章實聞言不由咋舌,但到了此處沒有回頭的道理,唯有硬著頭皮跟著章越入內看房。

宅子首先是大門,大門後則是前庭,側旁還有門館。大門之後則中門,進入中門之後,是中庭與前堂。

這宅門與正堂之間必有中門,符合於儀制。

中庭後,則是正堂,堂前為左右各作兩級階,分別是賓階和主階。

客人來訪時,主人必須降階相迎,主人立於主階,客人立於客階。

程郎中立於主階,章越,章實在客階對程郎中對揖,這才一併登堂。

堂前兩楹相對,左右皆有壁相隔,這道牆被稱為序,正堂坐北朝南,面南而坐則為上位,不過待客事主人背對東序,客人背對西序,不得有錯,這也是次序一詞的由來。

左右序牆之後,則為東堂與西堂。

至於堂後則為室,所謂中堂之室為正寢,故而這裡前堂後室,室的東西各有房。

章越看了感嘆,此屋看來有些年代了,莫非是建於唐朝麼?因為宋朝的正堂與唐朝不同。

宋朝所建的屋子,雖仍保持著前堂後室的格局,但這室不是作為正寢,而是更衣或白天歇息處。

章越看了一陣,卻見一名妙齡女子居然也不避男子從堂側走出。

程郎中解釋道:“這是小女,如今是醫女,倒也是不避外人。”

章越恍然,原來是專給閨閣女子診病的醫女,經常出入人家倒是不避嫌。

章越向對方行禮,對方亦是回禮。

對方問道:“爹爹,看得如何了?”

程員外對章越道:“此為正堂,亦為正寢。”

章越點點頭問道:“此堂恪守古禮,難得,難得。”

程郎中見章越是識貨之人很是高興道:“總算遇到個方家,之前買宅子的都嫌此前堂後室,著實不便,但自春秋以降盛唐之時,官宦之宅都是如此格局。”

章越笑了笑,程郎中說的不錯,前堂後室是古禮,以婚禮而言,夫妻在正堂行禮儀,然後住在堂後的室,也就是正寢。

這室是家庭最私密的地方,司馬光曾言,男子晝無故不居私室,女子無故不窺中門。

男子白天時候,沒有事情時,是不可以住在私室,否則會被認為是淫邪。

不過私室卻放在賓客都可出入的正堂,在宋人看來有所不便。而且前堂後室的格局,室內採光不好,僅靠面南的一扇小窗採光,而室內東南和西南則比較昏暗,古人分別將此兩方位稱作窔和奧,如今合在一起引申為高深莫測的意思。

故而如今宋朝屋子,大多是堂與室之間只用一個屏風相隔便是,堂後的室不作為正寢。但這程員外的宅子仍保持唐時的格局。

此宅堂與室之間還以門戶相連。大唐開元禮裡記載,戶乃室之門也,戶內稱室,戶外稱堂。

室的左右還有東房與西房。

章越看了對程郎中道:“郎中有所不知,盛唐時,品官多為世代官宦,而禮者就是明尊卑貴賤,所謂禮不下庶人是也。”

”但本朝不同,本朝官宦,不少已由寒門所晉,這是禮已下庶人了。既是庶人,故而也不如從前般恪守古禮。說來不怕郎中笑話,在下出身寒門,對此雖有所知,卻在心底以為不甚緊要,至於禮也當從於流俗才是,否則即為不便了。”

程郎中聽了章越之言先是覺得不悅耳,但仔細一想卻覺得此人看法極為高明通透。

至於程家醫女也是暗自點頭心道,這少年郎君此番見識,倒也配得上他的長相。

程郎中重新打量章越道:“後生輩能有此番見識,實在難得。這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聽聞當今宰相的妻子出自崔氏,連五姓七望也要放下身段與科舉寒族聯姻,老夫見識確實老朽了,承教。”

“不敢當,郎中言重了。”

房牙章實見章越一眼折服了程郎中,也是十分佩服。

程郎中又道:“可是你自稱寒族出身,怎又會是蔭官子弟?”

章越聞言沒有回答,而是道:“咱們繼續看看。”

說著章越邁步向前,中堂之後則是後庭與北堂,這北堂同樣是前堂後室的格局。

至於堂後還有東西二院。章越見了看了東西二院覺得很滿意,以後自己與兄長兩家正好可以各住一個院子。

如今房子已是看畢,程郎中揣測章實章越二人是否有這財力?那個作兄長的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但弟弟倒是胸有成竹。

章實將章越拉至一旁商量道:“三哥兒,你覺得如何?”

章越道:“我看……可以,這幾日我也走得乏了。”

終於不是甚好了。

但章實吃了一驚道:“三哥,吳家給咱們的鋪地錢也不過三千貫。”

章越笑道:“哥哥,你放心,我這些年倒是攢了不少。”

程員外見兄弟二人嘀咕了一會,卻見章越走到自己面前相詢道:“這宅子程員外打算賣多少錢來?”

房牙正欲開口,程員外直接道:“三千八百五十貫,老夫不二價,之前有數人與老夫討價還價,老夫一怒之下都作一併打發了。”

三千八百五十貫。

章越重複唸了一遍道:“倒也是合適,我先去左近逛逛,還請程員外稍等我們片刻。”

程員外收斂去道:“請便就是。”

他懷疑此人不是裝腔作勢,這邊說不貴,那邊卻腳底抹油跑了。

章越出去了,倒是章實熱情地與程員外道:“員外咱們好好聊聊。”

章實說是聊聊,但意圖卻是想旁敲側擊地給程員外殺殺價錢。

章越在宅子附近倒是轉了一圈,他對附近環境甚是滿意。

正在他相看時,這時一輛車馬從旁經過卻突然停下,馬車車簾一掀裡面的人問道:“度之?”

章越看去原來是文及甫。

“周翰兄。”

章越笑著抱拳。

文及甫下了馬車雙手握著章越的手十分熱情地言道:“度之,人生何處不相逢,我與娘子正從國舅府上拜見而出,不意卻在此巧遇到你。”

章越恍然原來文及甫與十五娘是去曹佾府上回來方遇見自己。那馬車上坐著是十五娘了。

章越笑道:“我在此碰巧有些事。”

“哦?可有文某幫得上忙的地方,度之,萬勿客氣,以後你我就是一家人了。”

說完文及甫大笑,這番熱切比以往更勝三分。

章越笑道:“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就是來汴京這麼久了,想要尋個宅子歇住。”

“哦,此處?那度之是典?是租?”

章越道:“是買房。”

馬車吳家十五娘一直聽著丈夫與章越的對話,待聽得章越居然不是租房,也不是典房,而是買房時實在吃了一驚。

文家在西京雖有宅邸,但在汴京卻沒有買房,連堂堂宰相文彥博也是租房住著。如今文及甫在汴京,也是由文家出錢堪堪在酸棗們附近買了不到三千貫的宅子。

十七將來的夫婿居然能這蔡河河畔買房?

此子不是寒門出身麼?

怎有這些錢財?

十五娘不能相信,決定眼見為實於是下了馬車。

章越見是十五娘連忙行禮道:“見過文娘子。”

十五娘點點頭,她生性清傲,甚少待人假以辭色。不過她知道夫君對於章越的看重,於是溫和地道:“本早欲打招呼的,奈何這些日感了風寒,實在是失禮。我方才聽官人說章家郎君打算在此地買房?”

章越知對方是未來老婆的姐姐於是畢恭畢敬地道:“正是,也是剛拿了主意了。”

十五娘抬起頭看了看宅邸對文及甫道:“那咱們也進去看看?”

文及甫佯責道:“娘子,你也真把自己不當外人。”

章越連忙道:“不敢這麼說,我還要請文兄與文娘子幫我參謀則個。”

十五娘看了文及甫一眼,文及甫笑道:“那咱們就進去吧。”

當下一行人入內,這邊章實對程郎中試遍各種辦法,卻見對方是針扎不透,水潑不進去,著實是無可奈何。

至於章越看章實的臉色就知道了,程郎中這人甚至古板那等,絕不肯在價錢上讓步。不過他看了這麼多套房子,倒也覺得這房子,確實沒有亂喊價錢。

章越當即向章實引薦,不過卻沒有介紹文及甫的身份。他知道文及甫在外人面前十分低調,不願意旁人輕易提及他的身份。

程郎中見章越多帶二人來看他房子,正是一臉不高興,這邊在想是不是臨時加個五十貫好惡心下這少年,卻聽一旁的女兒悄聲對自己道:“爹爹,你可識得那夫婦是何人?”

程郎中道:“不知。”

程醫女低聲道:“我曾去文相公府上給老夫人診病遇見過他們夫婦。這男子是文相公家的六郎君。”

程郎中聞言倒吸一口氣涼氣,原來此人來頭這麼大。

程醫女道:“爹爹,不僅如此,你看這位年少郎君能與對方稱兄道弟,可知也不是一般人物。”

聽到了這裡程郎中不由對章越刮目相看了。

而這時章越帶著文及甫與十五娘將這宅子看了一遍,文及甫是十分的滿意,十五娘更是如此。

她看畢之後對章越道:“如此宅子少說沒有四千貫買不下吧。”

章越道:“宅子是這位程郎中的,他開價三千八百五十貫。”

“那麼章家郎君覺得如何?”十五娘以一等若無其事的口吻問道。

章越道:“我覺得這價錢挺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