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介甫設三司條例司,欲行新法之事,這已是我們最好的時機!”

韓府之內。

章越向韓絳,韓維兩兄弟進言道。

韓絳,韓維兄弟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韓絳道:“當初王介甫未入朝時,朝政事事難以舒展,我等欲謀一事,欲變一事寸步難行,但如今三司條例司一設,抱負終於有施展之處了。”

韓絳的話意思,王安石還未回朝擔任翰林學士之前,韓絳,吳充,章越數度提議免役法,但都在兩制大臣以上的集議中,被司馬光所否決。

沒有王安石在,官家,韓絳,韓維,吳充,章越幾個人加在一起都打不過一個司馬光。

司馬光就是滿級大boss的存在。

但如今王安石回朝以參知政事的身份設立了三司條例司,如今敵我雙方的力量已發生了逆轉了,變法派的勢力第一次在與保守派的勢力相較之中,佔據了上風。

如今是王安石回報韓降,韓維兄弟的時候了。

“度之,以為當從何而起呢?”

章越道:“當然首先是免役法!”

韓絳,韓維點點頭。韓絳道:“老夫與介甫多次談過免役法,但介甫都是介於兩可之間,如今我再與他說一說。”

章越聞言微微一笑。

韓維道:“度之有何不妥嗎?”

章越道:“若有王相公主張,如此建功之事則全然在他,而不在韓公了。”

韓絳撫須笑道:“若是介甫可以使免役法成功,那麼老夫成人之美,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章越心道,政治家的話聽聽就可以了,千萬不可當真,當真你就是傻瓜了。

章越道:“韓公,王相公用事多自用,我看日後反對他的人不在少數,朝堂之事還是要韓公來掌這個舵方可。”

韓絳也支援變法,但政見相對溫和,更符合章越的性子。

當然章越話裡還有一個意思,我奉韓絳你馬首是瞻。日後萬一你與王安石鬧翻了,我與我岳父肯定是跟著你們走。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陳昇之罷了三司條例司差事後,韓降入局與王安石共同執掌三司條例司。

就是在這時候免役法才真正實施,不過二人又起了矛盾。

王安石的免役被認為激進,覆蓋面太廣,遭到了很多官員的反對,包括韓絳本人。韓絳想相對溫和一些,反對不會那麼大,因此二人意見不一,導致了歷史上出臺的免役法與韓絳的初衷差了多。

最後加上一些其他的矛盾,韓絳覺得自己無法與王安石共事,主動請求出外。

如今章越必須有所改變,當然韓絳兄弟對章越這個表態非常滿意,誰都知道吳充,章越與王安石可是親家啊。

當然他們目前也不認為如今會與王安石鬧翻,一直到……

章越‘勉強’說服了韓絳,這時韓維道:“可是三司條例司在王介甫之手,難以施為。”

章越道:“咱們可以引薦數人至三司條例司。”

韓絳問道:“度之,你可有人選?”

章越心想,韓絳這樣的大老肯定是有自己的門人,自己就不安排。

見章越推辭,韓絳笑道:“度之不用有所顧忌嘛。”

韓維忽道:“我看不如安排蔡元長好了。”

韓絳一聽拍腿道:“好主意。”

章越一聽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蔡京如今抱上韓絳的大腿,以一個非進士出身的身份被引薦入三司條例司,這是件交大運的事。

如此蔡京也可以入王安石之眼了。

當然蔡京之所以能得到賞識,與他作人的情商與辦事能力密不可分。

又會作人,又會辦事的蔡京,難怪得到了韓絳韓維一致欣賞。蔡京攀上了韓絳兩兄弟,不僅沒有覺得自己有了更大的靠山,便輕忽章越了。

蔡京還時不時上門,對章越執弟子禮,平日在外面更是老師長老師短的,一副以章越弟子的身份自居。

不得不說似蔡京這般的,想要不成功也難。

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照樣可以混出頭來。

這個實在是出乎章越的意料之外,就這樣眼見著蔡京在自己忽悠之下,沒有去考進士,但仕途反而比歷史上走得更順暢了。

而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蔡京可是到了熙寧三年才考中的進士,一直到了地方任官好幾年,直到回了京師方才嶄露頭角。

當然令章越更苦惱的事,蔡京這麼到處說是自己的學生,那麼二人的師生關係那麼是想瞞都瞞不住。自己萬一被同時作為奸臣的弟弟和姦臣的老師的身份被載入史冊,也是一件非常顏面無光的事情啊。

韓維道:“可是元長一走,交引所何人來辦?交引監離不開元長啊。”

韓維也離不開蔡京,蔡京在交引監的任上給韓家兄弟辦了不少事。

韓絳想了想道:“無妨,能者多勞,讓元長兼著便是。”

章越從交引監任上罷官後,韓絳兄弟已視交引監為自己的地盤的,這也是章越贈給韓家的大禮。

章越又道:“除了免役法,還有歐陽公當年所倡的方田均稅法也可推行……”

富人藏匿田額,將其轉嫁到老百姓的身上。方田均稅法便是重新丈量田地,杜絕豪右們的偷奸耍滑,還給老百姓們一個公平。

當年歐陽修言方田均稅法,結果河北豪右率了幾千人至汴京圍攻開封府,章越當初省試的時候憤而不能平寫下此事。

但這個事確實是冒‘眾怒’的,觸犯了豪右的利益,朝中官員無人敢出言,唯一說了幾句的歐陽修被打倒了。是了,歐陽修在朝中人緣是出名的差,但是他沒有辜負范文正公。

如今章越將之提出……

韓絳與韓維對此都有顧慮,表示看一看再說。章越也是暗歎……

“……同時交引監涉足質庫之事也可進行了。”

對此韓絳兄弟完全沒有異議。

章越也是藉著王安石變法的東風,推動很多自己想要辦的事。

反正有你王安石在正面力頂著,咱們辦自己的事壓力就小多了。

三月的某一天,官家應韓絳之請視察天章閣,看真宗皇帝遺像以及閣中典籍。

陳昇之,韓絳兩位樞密府的大臣陪侍,當值的章越與胡定也是陪同官家左右。

官家瀏覽閣中典籍,於是向章越問道:“真宗皇帝的奏章都整理好了嗎?”

章越道:“啟稟陛下,臣與胡定日日都有收納歸整,如今計已整理出三間大屋的奏疏與公函。”

其實這事都是胡定在辦,章越大多時間都是在天章閣裡喝茶睡覺。

官家看著一塵不染的書架以及真宗皇帝昔年批改的奏疏都是條目整齊十分滿意,於是向章越問道:“那麼章卿可有從中收穫什麼?”

官家這麼問了,章越二話不說當即命胡定取出一份奏疏來。

奏疏是陳年之物,封皮都有些起毛了。

胡定將奏疏放在黃絹上自己動手開啟給官家瀏覽。

官家初時不在意,是一件有關於庫吏的弊桉,章越在旁指道:“陛下請看這一行!”

官家順著章越手所指,細看後頓時面色變了:“這個外州的百姓,走了幾千里路到了汴京只為輸金七錢?”

章越道:“確實如此,據察這名百姓不願行賄討好州縣官吏,以至於為了解送七錢走了上千里路抵至汴京。”

“到了汴京後,此人還不得解,庫吏對其百般勒索,此人也是硬氣拒絕行賄。故而庫吏故意不辦,以至於此人一面找活計,一面每日都去衙門等批條,一直足足等了三年後,此人恰好遇到了一名願意替他伸張的官員,方在衙門納了這七錢得以返家。”

“臣粗略計之,此人住汴京即便露宿街頭,一月也得用一貫錢,三年也得三十六貫,再加上路途之費,此人為了向朝廷解這區區七錢,足足用去數十貫。”

“此人回鄉之後,因許久沒有音信,家人都已以為他已命喪,父母皆氣極而逝去,鄉紳乘機變賣其田畝,迫他妻子改嫁。為了區區七錢,此人用了三年功夫,輾轉幾千裡,最後家破人亡。陛下,這便是衙前之役!”

官家聞言說不出話,氣得不行,一旁眾臣都是垂下頭不敢言語。

章越不經意給官家揭開了一個真相,這不是什麼下面官員所言歲月靜好的太平盛世。

沒錯,這些人的日子是過得很好,但是絕大多數的百姓他們不被當作是人。

他們的疾苦,不被官家所聞。

官員們真應該看看水滸傳,為何好漢動不動就是‘殺將出去’,為何老百姓的戾氣這麼重,什麼叫作‘逼上梁山’。

官家看著這奏疏終於道:“這衙前之役,真是殘民害民之法!朕定要廢之!”

韓絳上奏道:“陛下,州縣差役實重,勞逸不均,當今朝堂上官員多喜為浮冗之名,視之為不急之務,任由其法奪農時而害其財。”

“若能革之則大快人心,但臣以為這衙前之法久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重議此法必須慎重。”

官家問道:“韓卿以為如何辦?”

韓絳道:“臣還是那句話議論新法必須合天下之議,陛下可以下詔讓內外官吏又知差役法可以寬減的官員,實封條陳言事,再經制置三司條例司講立役法!”

奏疏實封就是密封奏疏,不讓其他人看見直抵皇帝的桉頭。

官家對韓絳的建議十分認同,韓絳,吳充,章越提議免役法他是知道的。

但衙前役如何改,是不是要按照免役法的辦法改,官家心底也拿不住,韓絳的建議還是要集思廣益,改是一定要的改,但是要聽聽下面官員的建議,官家你自己再拿主意。

章越心想韓絳的毛病就是謹慎得過了頭,他是有變法的決心,但走一步看一步,換了王安石得了官家這句話,早就提槍上馬地幹了,但是人就是這般都有個求全之憾。

官家也非常的從善如流,他心底是非常的氣,很想立即改變役法,不過他還是點點頭道:“就依韓卿的所奏。”

不過章越看到官家答允的一刻,韓絳露出欣喜之色,壓抑著自己喜悅的情緒。

章越想到當初韓絳當初與自己說過‘若他幸為執政,必當行之’的話。

事情終於艱難地向前推進了一步!

……

官家因衙前法決定下詔天下官員討論役法之弊的主張,立即遭到了反對。

延和殿裡,昭文相富弼拖著行動不便的腿,緩緩地走進殿內。

來延和殿之前,富弼人在家中養病,司馬光,唐介,趙忭,呂誨等大臣們陸續都上麼找富弼商量過。

眾人都對官家如此破天荒地任用王安石創辦三司條例司議立新法,及急切於求治表達了嚴重的擔憂,認為此舉會危害到大宋的根本。

富弼聽完眾人的議論,便說自己早已覺得不妥,奈何自己一直因足疾在告不能見官家細說。

富弼來來去去都是用這個藉口將他們打發回去。

富弼知道王安石要幹什麼。

但是官家要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時派人來徵求富弼的意見,富弼卻表達了贊同。

而之後范仲淹的兒子範純仁上疏委婉批評富弼,說他久而謝病不出,以至於朝政旁落。

範純仁的言下之意就是富弼你怎麼不管管呢?

富弼知道後一哂,範純仁的忠直絲毫不遜於色他的父親,然而在政治上卻差了他父親一大截。

又一日旁人送來一首詩。

這首詩是蘇軾所作,詩名是起伏龍行。

詩中有幾句話如‘滿腹雷霆暗不吐’,‘赤龍白虎戰明日,有時徑須煩一怒’。

這首詩看得令富弼眉頭一皺。

富弼問來人蘇軾為何作此詩?原來是範純仁那日上疏之後,判官告院的蘇軾與幾名同僚出去喝酒,談及中書之內王安石用事,富弼卻稱病不出時,幾個人官員都覺得,眼下富弼不視事不是完全給了王安石施展的機會嗎?

蘇軾有些感慨於是醉後便寫了這首詩來,然後便被別有用心之人傳揚開來,最後送到了富弼手中。

此詩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富弼你咋那麼慫呢?看著王安石在你面前蹦噠,你為啥不與王安石爭一爭呢?讓他知道誰才是昭文相公,當今文臣的一把手。

富弼心想,蘇軾是何等人物文學名家,他的詩作肯定是到處流傳,此詩一作自己也是名聲掃地了。

但是如今是官家用王安石變法,不是王安石矇蔽官家變法,他富弼與王安石爭來爭去有什麼用呢?

最要緊的官家。

然而官家還年輕氣盛,根本不知道天道執行的軌跡,以及一件件看似紕漏的政事背後所交織的利害關係。

富弼本待是找個機會,讓王安石先辦事,議立新法出了紕漏之後,自己再主動與官家勸諫言議立新法不可草率為之,必須從長計議。

當年富弼,韓琦追隨范仲淹變法,章得象不也是如此嗎?

旁人說富弼,韓琦勇於任事怎麼辦?章得象說,這兩個人就和小孩子般喜歡蹦噠,等他哪天撞了牆壁就知道錯了,現在他們正愛鬧的時候,說了是不會聽的。

如今富弼歷經歲月,經過慶曆新政的大起大落,又數為宰相,對天下之事不可輕易變更早已是深以為然。

想起了當初與呂夷簡,章得象的爭鬥,也早已釋然了。

范文正公與呂夷簡鬥得那麼厲害,最後不也是言歸於好了嗎?

不過範純仁至今仍耿直地認為呂夷簡是大賊,自己父親沒有與他和好。

但是富弼今日被蘇軾與範純仁這一激也是不得不出山了。

富弼拄著柺杖來至殿內,官家立即賜座與富弼相談。

富弼對官家道:“陛下還在記得臣去年在東門小殿時說過的話嗎?”

富弼不僅是三朝元老,還是三朝宰相,最要緊的是曹太后對富弼十分信任。故而官家在富弼面前如小學生對老師一般的恭敬。

官家畢恭畢敬地答道:“卿的話朕記得,卿要朕二十年不言兵事。”

富弼雙手按著柺杖,對官家言道:“是啊,臣記得陛下當時聽了臣的話,對臣下們說漢文帝節用亦是有用,但如今陛下為何忘了臣當初所說的話呢?是不是有奸臣進言呢?”

富弼言語中的奸臣自是王安石。

如今的富弼視王安石,同當初呂夷簡,章得象看待他和范仲淹一樣。

而富弼言語之中已不是臣子般勸諫的口吻,而是帶著一等不容商量的味道。

他如今要告訴官家,你所行所為便是錯的。

富弼道:“前一番有人進諫官家說,河朔,京師的地震以及天下的災害,此皆是天數非人事所制,這些乃大逆不道之言。身為人君所畏懼者惟有天也,若是連天也不畏懼了,那麼還有什麼事不敢為之!此話必是奸臣進言給陛下,使得輔臣諫官從此以後不敢以言勸諫陛下!陛下若是納其言,從此以後天下就要大亂了!”

富弼言辭責切,官家攝於富弼三朝宰相的威勢,也是乖乖地聽訓。

這話大家都知道是王安石說給官家聽的,富弼不點名批評王安石是奸臣!

富弼說了一個真相,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之說的真相。

從古至今利用天象說事,其實是給了諫官一個藉助天變批評皇帝的機會,這不是我批評官家,我身為臣子哪裡能說你皇帝的不是,但上天的警示官家不能不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