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清風樓外,停滿了凋車錦馬,官員的傔從們立在車馬左右,等主人家往清風樓去時,他們便去一旁曲巷裡買些吃食,或與街頭那些暗娼們打笑。

清風樓的兩三樓之上,都是衣冠滿座,酒保將盤菜從肩端至手腕,大步地登上樓梯。

不少官員依在欄杆之上呼朋喚友,好不熱鬧。

傾述春閨女子幽怨的曲兒,依舊是如今汴京最時興的曲調,從各個雅間之處傳出。

在一個雅間內,章衡升遷便邀蘇軾等同年好友來慶賀。

林希舉盞道:“當初我等同年之間有公論,言子平之才為百年之間無人望其項背,如今看來真是應言了。”

曾鞏笑道:“我記得這句話是子瞻說得吧。”

一旁蘇軾笑道:“確實曾有此語。當年子平承度之的言語說是什麼獨佔鰲頭,我當時還道是度之將此話送給子平,後來哪知道是送給自己的。”

蘇軾說完,眾人都是笑了。

林希亦笑道:“他們叔侄好生無恥,竟是各包了一榜。”

章越笑道:“何止何止,還要加一個吾侄子正!一共便是三榜!”

眾人大笑。

蘇軾笑道:“如今度之兩位侄兒一前一後,各託著他這作叔叔的,走到哪裡都是顏面有光啊!”

眾人都是笑罵。

眾人喝了一頓大酒,都是十分快意。

說說笑笑中,章衡會了鈔,眾人一併走出雅間。

章越走到雅間正見一行人登樓,為首是呂惠卿,跟在他身後的分別是曾布,章惇以及五六名三司條例司的官員。

正是不夠湊巧。

曾布看到了曾鞏,不由默然。

曾布,呂惠卿,章惇三人都是嘉右二年的進士,而且都在京師,但這一次章衡卻沒有邀請他們,多少有些尷尬。

即是避不過,章越倒是主動上前與呂惠卿打招呼。

呂惠卿見了章越也是笑著走來見禮,之後曾布等人也是紛紛見禮,唯獨章惇倨傲地負手立在一旁。

呂惠卿笑道:“度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還未恭賀你管勾國子監呢。”

章越笑道:“不敢當,哪裡比得上吉甫兄你如今,你可是貴人多忙,我平日想見你一面都難。”

呂惠卿笑道:“度之莫要胡說,若是你,我呂惠卿便是百忙千忙都要抽空一見的。”

二人說了會場面話。

呂惠卿笑著對章衡等人道:“諸位,今日條例司裡宴聚,不妨前來一敘。”

章衡笑道:“多謝吉甫兄,貴司之內酒宴我等不便前往。”

呂惠卿眼睛一轉笑道:“子平這一次榮升,可是方才擺酒在此,怎麼這一高升,便忘了咱們這些同年舊友?”

章越笑了笑呂惠卿真是厲害一下子便猜出了。而章衡不邀請他,令呂惠卿非常不滿。

章越看了一眼曾布,他與曾鞏二人兄弟各赴酒宴,當然自己與章惇也是老死不相往來。

如今嘉右二年的進士們隱約分成了兩個不同陣營。

聽呂惠卿故意這麼說,章衡則道:“吉甫如今是……”

眼見章衡正要與呂惠卿起衝突。

章越笑著走到二人中央,搭住二人的手道:“不過平常閒聚罷了,吉甫,改日我拉上子平到你府上賠罪你看如何?”

呂惠卿見章越給足了他面子,不滿之意頓時煙消雲散,笑道:“呂某不是小氣之人,不過度之能前往,我必是倒履相迎。”

說完呂惠卿一招呼,眾人別過。

章衡對章越道:“多虧度之阻攔,方才險些壞事。”

章衡明白如今呂惠卿深受天子與王安石信任,得罪他絕對沒有好處。

章越從二樓樓梯走下來。眼見這些官員離開酒樓掌櫃等人都是連忙相送,

章越走到門口恰見一人,於是對眾人言道:“我看見一位熟人,你們等我一會。”

眾人都是答允了。

幾人走後,章越走到一樓一處酒桌旁。

一樓大廳與二三樓的雅間不同,這裡坐著都是一般的酒客,沒有朝廷官員會在大庭廣眾下喝酒,如此會失了身份。

而這裡陪侍的歌妓也並非二三樓上的可比,多是臨時來打酒座的。

章越如今看到哥哥章實與三五個閒人正在喝酒吹噓。

“哥哥!”

章越這一聲頓時令章實回過神來。

“三哥!”

章實大喜。

然後章實對左右言道:“這位便是我的兄弟如今……”

章實猶豫不知是否要說章越的身份。

章越笑著對數人道:“在下章越,如今任天章閣待制。”

眾人都是恍然,又是歡喜,又是受寵若驚與章越見禮。

“早聽聞章大郎君有位極得意的兄弟……如今總算得見了。”

“幸會,幸會。”章越笑道。

眼見章越要坐下來,章實不安地搓著手道:“這幾位都是哥哥我在京中結交的朋友,如今在一起喝酒,也沒正經事。度之你來此必是有應酬,不必為我耽擱功夫。”

章越看著章實又是高興,又是忐忑的樣子。

隨著自己官位漸高,兄長在自己面前也是越來越多小心翼翼了,很多時候說話還要看著自己臉色。

“度之!”

眼見有人來喚,章越點了點頭,當即舉起酒盞來道:“也好,我就不多打攪了,但既是哥哥的朋友,也是我三郎朋友,日後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

“不敢當,不敢當!”

“咱們什麼身份,怎麼敢高攀。”

說完章越斟了酒,向他們一一敬過酒去,章實看著章越這般,高興得不知說什麼。

章越辭了章實來至清風樓,卻見眾人氣氛有些微妙。

章越看著曾鞏正陰沉著一張臉看著不遠處,原來是蘇軾正與一男子正在攀談。

這男子背對著自己,章越一時沒看見對方的臉問道:“子固兄此人是?”

曾鞏道:“還能是誰,是蔣之奇也。”

曾鞏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蔣之奇正是與吳景,王陶一路,彈劾歐陽修的御史,此人也是嘉右二年釋褐。

曾鞏受歐陽修之恩最重,故而對蔣之奇最是厭惡,但是蘇軾方才見到蔣之奇卻絲毫不厭惡,反而主動與他交談。

但說來不僅是蘇軾,三蘇都是歐陽修提攜的。

章越也是瞭解蘇軾的,於是對曾鞏解釋道:“子瞻便是如此,天下無一人不是好人。他生平就沒有記恨過誰,我也從未聽到他說過任何一人的不是。”

曾鞏聽唇齒欲動,然後還是不說話,然後對眾人道:“我先走一步了。”

說完曾鞏便是離去。

章越看著燈火下與蔣之奇相聊正歡的蘇軾,也不知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