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章越這麼說,王安石的神色居然了許多。

章越如今也算摸準了老王的脾氣,那就是千萬別與他硬頂,否則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唐介,呂誨等人可謂前車之鑑啊!

王安石的脾氣就是那等損人不利己,你用各種手段逼迫威脅想要與他達成某等妥協商量都辦不到,無論什麼人哪怕是官家都必須按著他的意思來辦。

王安石道:“僕還有些功夫,汝長話短說。”

章越道:“首先就是經費不足,自慶曆新政以後,太學收入有兩項,一項是贍學錢,出自於國庫,每年定時撥給。還有一項則是歲賜錢,是慶曆興學之後,從內庫之中撥給。說是歲賜,但卻不是一年一給,有時給的多,有時給的少。”

“今上即位後兩次增員,如今太學生已有近兩千人之多,依每名太學生每月支用三百文而論,僅膳食之費就要六百貫一個月,如今膳給之錢已是不足支援一個月了。”

王安石道:“老夫已是打算上奏官家,從明年起贍學錢每年增四千貫,歲賜錢一年一給,待制不用擔心。”

章越嚇了一跳,這麼多錢你從哪裡來的?

章越差點沒有眼色地問道:“為何從明年起?”

但想王安石也不會告訴自己,索性也不討個沒趣。章越突然明白了,沒錯,你王安石今年才開始變法搞錢,如今朝廷的賬面上確實拿不出一毛錢來。

章越道:“那麼相公的意思,便是遠水解不了近火了。”

好比你三天沒吃飯了,都快餓死了,別人告訴你沒關係,明年的糧食管你吃飽。

章越心底冷笑兩聲,按照王安石這麼說的,自己就被他玩死了。

介甫啊,介甫你也太不負責任了。

王安石道:“國子監還有些編敕,經義,充監等見在錢有數千貫,可以暫且頂用。”

敕是皇帝下達詔令,但不同於宋統刑裡律,雖說也具有法律效應,但都是皇帝即時頒佈的,很可能大多數人一時不清楚。

朝廷便讓國子監將每年頒佈的散敕彙編起來,然後抄寫給各個衙門,賺些小錢,不過真宗以後朝廷設了編敕所,國子監這項收入就縮水許多。

經義,就教材費,學校也不能免俗從學生那邊賺些錢來,但又能有多少?

而充監是什麼?

每年考國子監的廣文館生中很多人沒考上,那怎麼辦呢?

家裡有錢的,可以拿錢贊助國子監,然後獲得一個太學生的名額。不過這個也不敢明著搞,御史諫官一直對此有意見。

這三者收入實在不多。

章越道:“這些都不足以充如今的監用,朝廷如今即是無錢,那麼下官已有一個理財的辦法,還請相公鈞鑒。”

經過王安石的提倡,理財已是一大筐,啥都能往裡面裝。

王安石的黑臉上露出個訝異的神色,彷佛在說,你他孃的也會理財不成?

章越道:“下官是這麼想的,天下州縣都置房廊莊課以為學校之用。康定年間,陛下應判監葉清臣之請,賜田五十傾為學廩,慶曆五年,又賜玉清宮二十二傾為學田。”

“此外還有上清宮田園,邸店。但於慶曆新政失敗後,朝廷將這些學田,邸店大多收回了,下官請相公將這些全部歸還給太學。”

王安石心想,這也叫理財。

章越道:“我打算將此收回的學田,邸店全數抵出去,籌一筆錢來,讓國子監兼以印書為業!”

“印書?”

王安石聞言仔細看向章越,聽章越講了章程略有所思。王安石也不知是贊同還是反對,卻反問章越道:“這詩賦改經義辦得如何?”

章越道:“正要稟告相公,反對之聲不少,多是言太學生學習詩賦已久,豈能使之通經……”

章越說到這裡,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便話鋒一轉道:“……不過下官以為當年先王設太學時,惟講經術而已,如今陛下欲以經術造士,實為重回先王之道。”

王安石這人便是絲毫不能違他的意思,聽章越這麼說後神色許多,正欲開口,正在這時內侍李舜舉抵至道:“王相公,官家召見。”

王安石答允了,前行一步回過身來對章越道:“當今之計,需除去病聲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術,限十日之內,汝在太學裡改業學生習經義之事。”

說完王安石跟著李舜舉離去了。

李舜舉向章越笑著點點頭,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王安石身旁言道:“呂誨求去之心已決,官家決意罷去他御史中丞之職,故找相公商量更替之選。”

李舜舉說完仔細看王安石神色,王安石想了想則道:“晦叔(呂公著)可替之!”

李舜舉滿臉訝異,王安石對他的話關注的點,竟完全不在於政敵的呂誨罷職,而是真的在想誰可以替呂誨為御史中丞。

王安石的想法自己真捉摸不透。

章越從皇宮回府,心想王安石逼得自己實在太緊,十日之內便要完成太學生詩賦改經義之事。

想到這裡,章越敲了敲車壁問道:“前幾日攔截車駕的人問如何了?”

唐九道:“都追查過了,確實都是太學生,其中有二人還是蘇制誥家的郎君。”

“哦?”

蘇制誥就是蘇頌,如今任制誥,對方與蘇軾交情很好,兩邊還聯了宗。

章越對唐九道:“不著急回府,先往蘇制誥府上。”

到了蘇頌府上,章越見了蘇頌。

蘇頌也是很奇怪,他平日與章越交往不深,對方怎麼登門拜訪了?

蘇頌轉念一想,章越如今管勾國子監,自己兒子蘇嘉,侄兒蘇駧都在國子監讀書,是不是對方犯了什麼事了?

蘇頌立即命人立即去國子監將兒子,侄兒都召回來。

蘇頌見了章越二人說了陣話,章越詢問對方對詩賦改經義的看法。

蘇頌道:“自嘉右以來確實學風不正,太學以怪誕詆訕為搞,以流蕩猥煩為贍,其變體與太學體的科場文風著實令人不喜。”

“而太學數位直講,不依漢唐註疏解經,全用己意來詮釋經義,更是不端,朝廷早應當糾之。”

章越道:“多謝制誥賜教,我也是深以為然。如今王相公委我以學校一道德之舉,再獎進人才之舉,可行否?”

蘇頌道:“可行,其實除了子瞻外,我聽說不少的官員都是支援此番太學改制,只是真要一道德,恐怕度之在太學所遇阻力不小。”

章越道:“久聞制誥長於經義,還請到時候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蘇頌笑道:“只要能有益於國家的,自當效力。”

這時候蘇嘉,蘇駧二人都回來了,章越看了這二人,果真是那日在外面攔截自己車駕的人。

至於蘇嘉,蘇駧也是一臉忐忑。

章越即走到二人面前道:“兩位郎君也是在國子監讀書?”

蘇嘉,蘇駧對視一眼,各自點點頭。

章越道:“那日你們攔我的車駕,言詩賦改經義之事,我此來正是問一問你們的高見!”

蘇頌聞言大怒:“好啊,你們居然敢攔章待制的車駕?”

章越溫言道:“兩位郎君也是俠義直言,我沒有怪罪的意思。如今我只想問問此事是你們兩位郎君的意思,還是有人在背後挑動?”

章越問完這句話後即察言觀色,蘇嘉,蘇駧對視一眼,稍略猶豫之色。

章越看二人神情已是明白,年輕人不擅作偽,一個神態即告訴自己答桉了。

蘇頌則在旁道:“章待制問話,你們還不實話實說。”

蘇嘉即挺身而出道:“啟稟章待制,皆是我們兄弟二人之意,並無他人指示。”

章越聞言笑了笑道:“既是兩位郎君這麼說,那麼章某當然是相信了,此來就是問這一句話,別無他意。”

“還盼兩位郎君在太學好生用功,他日有什麼事儘管來找章某。”

蘇嘉,蘇駧還以為章越要逼問自己,眼見對方這麼容易就相信了自己,頓時對章越很有好感,同時心底還有些許愧疚呢。

蘇頌將信將疑地對章越道:“度之,稍後我定問個水落石出。”

章越笑道:“不必如此。”

說完章越即行告辭。蘇頌父子親自將章越送出府來。

蘇頌突對章越道:“度之,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本朝太學生可謂一向不好相與。科場規矩與朝廷取士一向從太學出,驟然易之怕是會生波瀾。”

章越道:“多謝提醒。”

辭別蘇頌,章越上了馬車時對唐九道:“果真有人在背後扇動蘇家兄弟,你們去查一查,到底是什麼人在太學中挑撥生事。”

唐九稱是。

章越上了馬車心想,王安石這邊給了自己十日期限,但卻有人在太學生之中扇動,反對朝廷以經義取代詩賦,若不在十日內解決,到時候怕是容易生變。

蘇頌方才提醒有道理。

太學生不好對付,淳化二年謝泌發解國子監舉人,因增加考試難度,結果遭到太學生圍攻。

歐陽修當年修理太學體時,如劉幾等不少考生落榜,結果太學生們每日接送歐陽修上下朝,見了歐陽修的車駕就問候他的家人,哪怕是街司選吏也不能阻止。

甚至‘祭歐陽修文投其家’。

自己這一次治理太學,也面臨著這般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