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劉監丞的話,廳裡的氣氛一下子變的有些不一樣了。

章越很敏銳的捕捉到這一氣氛,章越藉著吃茶湯的動作,一眼掃過去,卻見眾人都有些異樣,如顏復,盧侗等人都顯得侷促,梁師孟則不自覺地抓了抓後襟。

章越問道:“劉監丞,錢款短缺了多少?”

劉監丞言道:“太學官給膳食以每人每月三百文為例,如今所支不足一個月,而說書,助教,吏人之月俸已是停給三個月。”

章越聽了心底有數問道:“直講,監丞監主簿的月俸都是朝廷所給,難道也停了不成?”

國子監裡的說書,助教,吏人都是國子監自聘的,收支要看國子監的盈餘,但是顏復,盧侗,梁師孟以及章越他們的官俸都是朝廷直接給到手的,國子監的盈虧與他們絲毫無幹啊。

劉監丞難為情地道:“幾位直講都拿出自己一半的月俸供給學生膳食。”

劉監丞難為情是因他與監主簿沒有給。

但章越看向在座的八位直講不由動容,沒錯,他們都有著各自的小心思,小算盤,他這一次來推動新法,他們中不少人肯定是存著陽奉陰違的打算,以後大家的摩擦肯定不會少。

但是對於教書育人這四個字,他們每個人都是當得起。

章越起身道:“朝廷薄待諸位了,本官在此賠個不是,也替國子監的兩千學生感謝諸位。”

八位直講都是起身,蘇液道:“章待制言重了,當初安定先生(胡瑗),石守道(石介),李泰伯(李覯)在太學時,也是拿出自己的俸祿資助學生,我等也不過是效彷而已。”

“士不可以不弘毅,教書育人之事任重而道遠,我等當以身作則。”

聽著眾人言語,章越想起當初在太學時,李覯從自己俸祿中拿出錢來支助學生,自己則是一年四季都穿著那件漿洗得褪色的舊袍。

而胡瑗雖見得不多,但給他留下印象便是真正的師長,不愧為嘉右四真中的真先生。

章越道:“我想起當年安定先生有言,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

“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用人則在於教化,教化則在於學校,國家之事再窮再苦,都不能苦了先生與學生,否則朝廷哪有希望與將來可言之。”

當初范仲淹,胡瑗的主張也是提倡‘廣設庠序之教’,但如今王安石,章越對此也是認同。

章越道:“諸位放心,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劉監丞大喜道:“仰賴章待制了。”

章越也知新官上任總是人事權與財權打交道。

自己在三司,交引監多年還是有人脈的。雖說解決太學的經費難的問題,對章越不在話下,但不等於直接去辦。

新官上任哪有一下子便把力氣全使了的道理。先用這件事去官家,王安石那去大聲哭窮要緊。

章越找了盧侗,師生有段日子沒見。

人家都說,多年後來看望老師的,都不是當初學習最好的,反而是學習不怎麼樣的。

這話對於章越來說適用也不適用。

因為章越確實事情太忙,真要逢年過節時都上門拜會老師,那也不恰當。雛鷹展翅後確實有了更廣闊的天空。

但是逢年過節時,章越往老師那送的禮確實一直都沒斷過,雖說也不貴重,但心意是到了。

盧侗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學生道:“章待制……”

章越忙道:“私下裡老師叫我度之好了。”

盧侗點點頭道:“那我就仗著當初是你師長的身份,直言相詢了,王介甫這變得法到底是什麼意思,真的是要千年以來聖賢們留給我們的東西都糟蹋了嗎?”

盧侗說的顯得十分痛心疾首。

盧侗道:“當初我教導你的時候,常與你言道,經義上東西放在日用之中似是無用的,但正是他的無用,令人不帶功利的去用他時,方才能受用一生。”

“但是如今用經義來為國家的取士之道,讓人用功利之心去學之,如此豈能不得功利之果。這變法一變下去會讓多少讀書人走上歧路。”

章越看著盧侗半響道了一句:“老師,這歧路也是一條路啊。”

“你……怎說出這樣的話。”盧侗氣得是咳嗽起來。

章越連忙給盧侗捶胸揉背:“還請老師息怒。”

“為學者當以並起齊茁,各從所好為上,然而為政者,莫不以整齊劃一為貴。兩者相沖,孰能勝也?若各以為是,則東漢末年黨錮之禍不可不鑑。”

“而此風今日為王相公所開,但日後所效彷者絕不止王相公一人。先生教書育人,一心以栽培人才,開啟民智為己任,然而要開啟民智,也要先有民智。先有了學校,再普及教化,讓更多的人讀書啟蒙,至於今日之弊自有後來者為之。”

盧侗聞言長嘆道:“我是老朽了,於朝廷之策不甚瞭然,只是覺得若是為學,此法實不可取。”

章越道:“老師放心,學生必盡力彌補。”

拜會了老師後,章越又在焦千之,監丞,監主簿,吏員,知雜的陪同下看了國子監的錄書所。

六名負責抄書的吏左知道新的管勾來了,都是出門相迎。

章越看著幾名吏左還是用手抄書,不由對隨行的官吏道:“如今郡縣學校都用凋版刻書,怎麼到了太學,反而用手來抄書了?”

官吏們都很尷尬,劉監丞道:“版刻,油墨,匠人都太貴了。”

章越看向監丞斥道:“這是什麼話,你不知我是哪裡人嗎?我老家建陽刻坊幾百家,從未聽過賠本之事。”

監丞不意遭到了章越的訓斥,面紅耳赤地稱是。

章越道:“從今日起國子監便採買版刻,僱傭刻匠,至於錢的事不用擔心。”

眾人一聽都面露難色。

劉監丞心道,章待制是外行人,完全不懂刻書抄書之事,我等又不好明講,實是苦也。

劉監丞想到這裡,便將事情吐露給了直講焦千之。

焦千之便跟上了章越說了劉監丞的擔心:“凋版太慢,若不印刷大量書籍則費,以往太學裡都是吏左傭書如此最省錢財。”

章越聽了焦千之的話不由笑了。

這便是眼光與格局的差距,如今太學裡缺錢一心只想著省錢,但卻不思如何生財。

章越道:“有了凋版後,便可大量印書,這何嘗不是生財之道?”

焦千之訝道:“印書?以往幾任管勾也有為之,但最後都是花得力氣大收穫的錢財少,故而不了了之了,如今也無人再提及此事。”

章越道:“焦直講,此事你不用擔心,只管按我吩咐去辦,不過若有什麼相識的刻書匠要替我尋好,越快越好。”

焦千之不明章越的意思,但回去告訴了劉監丞。

劉監丞今日吃了章越的訓斥也是後怕,如今聽了章越的話要尋刻書匠人,二話不說當日便出門去了。

次日章越去上朝與官家稟告如今國子監之事。

官家聽說國子監居然窘迫到這個地步,也是擔心章越辦不好這差事。

但官家不好親口下旨,比如說三司衙門,你看著朕的面子撥點錢給國子監吧,皇帝不可能說這樣的話。如今國用不足,哪個衙門用度寬裕了?拖欠經費那是常事。

官家想了想對章越道:“朕打算冬至日後往國子監觀學,卿便好好籌辦此事。”

章越一聽滿滿的感動。

官家對自己也是太力挺了吧。

要知道如果哪個地方官員新官上任,如果某個級別的大官能夠去這個視察無形表達一等支援和重視的態度。

又何況是皇帝這個級別,當初胡瑗主持太學時,仁宗皇帝便多次去視察太學。

而且官家親自視察,章越向各部要經費或上下級辦一些什麼事情也比較容易,否則皇帝到太學一看覺得不高興了,那可是砸了所有人的飯碗。

章越決定回頭將此事與太學的官吏們一說,那肯定了不得的。

官家又對章越道:“太學之事,王安石與朕說過多次,如今談經者言人人皆殊,何以一道德?故而必須從學校起,化民成俗,如周禮所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又如學記所言,能夠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學九年而大成。”

“九年之功培育一個人才,朕知足了。”

章越對官家可謂是感動滿滿,立即拍胸脯道:“陛下如此信臣,臣必鞠躬盡瘁,學記中九年太長,臣三年之內必給陛下一個交待。”

官家欣然道:“朕就知道沒有用錯人。”

章越從官家這奏事後便去國子監了。

章越剛到劉監丞即迎了上來,當即奉上了幾十張拓片,這些都是京師中著名刻匠凋刻的拓片。

劉監丞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尋來,著實了得。

然而章越一一看過後,都覺得不滿意。

劉監丞疑惑道:“啟稟章待制,這都是京師最有名的刻匠。”

章越道:“不是這些人不好,而是他們不合我的要求。”

劉監丞大惑不解,自己已是費勁心力,但為何還是不能達到章越的要求,這位章待制真是不好伺候啊。

劉監丞不明白的事,章越所要的刻匠並不是一般的刻匠,而是可以刻宋體字的刻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