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浚儀縣附近。

一行人馬正徐徐而行。

他們正是京東路提刑司。

司農寺度支桉設有常平倉桉,管理常平倉賬籍,

在熙寧變法之前,常平倉都歸於各路提刑司打理。

提刑司於治下常平倉別有一本賬,經本處官員鉤磨之後,再送司農寺繳牒,三司送鉤。

因為要重重審計,故而提刑司的官員必須前往各路常平倉查驗。

提刑官正欲前往浚儀縣的常平倉檢視,當得知附近有粥廠施粥的時候,他決定順路去看一看,各州縣的弊情他都一清二楚,但是本著能放則放的原則,他也不會太較真,差不多過得去就好了。

正當這時候,提刑官看到一隊人馬行了過來。

“中使?這是奉敕出行?”

提刑官當即避道候倒在路邊。

捧旨出行的是一名宦官,看著對方雖是年輕,但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提刑官心想,此人必是宮裡新得寵之人得罪不得。

對方問了提刑官的名字後道:“原來是陸提刑,咱家李憲奉旨去此地我柳家莊宣召,提刑官給咱家帶路吧。”

“這…”

“怎麼?”

對方言道:“本官本奉命提點常平倉,但既是貴人發話,那麼本官便恭敬不如從命,不知宣得是哪位官員?”

“去你便知道。”

提刑官看一眼,身後侍者捧著的嶄新緋色官袍以及盤子託得銀魚袋,心知對方來頭不小,在這小小的浚儀縣裡到底什麼時候住得這般大員,他竟是一無所知。

既是宣旨定是起復,那麼自己也可跟著去沾一沾光,日後在朝堂上也可以仰仗一二。

不久眾人來到一座遍佈綠柳的莊子裡。

陸提刑不由心道,真是好一派田園風光,能住在這裡真不願作官了,難怪那麼官員願效陶淵明。

但見莊客見了官兵也不畏畏縮縮,而是大大方方的行禮。

李憲見此一幕道:“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是也!我看一路走來皆是如此,可知教養有方!”

提刑官恭敬地立在一旁,但見李憲敲門通稟後,向一名婦人恭敬地行禮問道:“章太常在家嗎?陛下有旨意。”

婦人道:“不恰巧,我家官人去了浚儀縣。”

李憲道:“著實不巧,我們方才剛從浚儀縣過來。”

“不妨,中使在此等候便是。”

李憲言道:“官家正在宮中等著章太常之大駕,咱家片刻耽擱不得,回頭再找。”

“我讓家人隨你去尋,老爺多半這時候在縣南的路亭喝茶呢。”

“如此再好不過了。”

一旁的陸提刑見那婦人不卑不亢地樣子不由心道,必是名門望族的女子,小家小戶的女子斷不會這般諾諾大方。

陸提刑向宦官問道:“公公方才所問的章太常,可是嘉右六年狀元郎。”

宦官道:“除了他還有誰。”

“難怪,難怪。”

陸提刑露出敬仰之色道:“章太常如此人物隱居在自己治下這浚儀縣,自己竟絲毫不知,可知他從不叩地方官員之門,與鄉紳交遊,由此可知是真隱士啊!”

有些隱士說隱不隱,整天出入達官貴人家裡,這說得是沒功名的,還有的官員退下來,人走茶不涼,動則干涉地方政務,對地方官指手畫腳的。

唯有這樣真正杜絕交遊,不問世事,這才是真隱士。

自己身在官場蹉跎,何時才能有章越這般真正不問世事的日子。

“章太常,真不愧是賢良也!”陸提刑由衷地讚了這麼一句。

而賢良章太常,卻與藍縣令對質粥場之中。

見左右衙役要拷自己,張恭,唐九二人皆上前阻攔,章越則道:“由他們拷,拷上去後怕是解下來難了。”

藍縣令本欲嚇唬嚇唬對方,眼見章越居然還出此狂詞,當即忍不住了,你這一個秀才再如何有背景也不敢如此挑釁。

藍縣令道:“立即給本縣拷下!”

說完左右衙役給章越用鐵鏈拷住。

一旁的鄭俠見此亦道:“索性連我一起拷了。”

藍縣令大怒道:“真當本縣不會殺人嗎?一併拷了。”

“慢著……”章越開口了,“拿我的名刺給藍縣令過目。”

“名刺?”

藍縣令冷笑一聲,唐九當即將章越名刺奉上。

藍縣令看了名刺上章越的頭銜後倒吸了一口涼氣,但隨即大笑道:“荒謬,章太常乃堂堂狀元公,是何等人物,豈是汝這般乳臭未乾的讀書人模樣?”

“再說了,本縣身為親民官在縣這些日子裡來,怎麼從不知章太常曾居住在此。”

一般官員退居之後,都會與地方官有往來,比如求照顧買田,託付子弟,家奴犯事什麼的,若章越真隱居在浚儀縣他會一點都不知道?

這不是荒謬可笑之事嗎?這年頭這般招搖撞騙之人真是越來越不走心了。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藍縣令一副我一眼看破爾的招數。這回輪到章越反而有點慌,他以為自己名刺拿出後解決一切,沒想到這縣令居然不吃這一套。

“招搖撞騙,罪加一等,來人將這賊給本縣吊起來!”

“誰敢!”

唐九,王恭一左一右護在在章越身前,還有其餘親隨也是趕來。

“好啊,是要造反嗎?爾讀書人也罷了,至於爾等家奴各個難逃一死,都給我當場拿下,有反抗之人格殺勿論!”

但見反而被唐九,王恭二人拳打腳踢打翻數人。

藍縣令氣極道:“反了,反了,這還有王法嗎?”

正待這時一行快馬抵至……

“宮中貴人前來此處……爾等不要鬧事……”

說完快馬繼續往前去了。

藍縣令扶了扶官帽心想,怎麼朝廷突然來人?

藍縣令知道他再如何欺壓百姓,但在外人看來都要表現的愛民如子。

當即藍縣令手指著章越道:“算你們狗運,今日不辦你們,拆了手銬給我回去吧!”

藍縣令竟是忍了這一次,沒有發動衙役將章越他們拿下。

衙役上前除銬,章越卻伸手一止道:“我方才說了,此銬上身容易解下難!”

藍縣令勃然作色道:“給你臉面居然不識好歹……信不信……”

“信不信如何?”章越繼續挑釁。

“哼!措大!”

藍縣令拂袖來至粥場門前。

“中使到!”

藍縣令迎了上去,但見一名宦官捧旨在前,左右都是陸提刑及州縣裡的大僚,各個都是身份在他之上。

藍縣令當即拜下去。

李憲乾淨利索地摔鐙下馬,看起來頗有功底,一旁陸提刑也是下馬道:“這裡便是本縣的粥場,每日可以活五六百名流民。”

陸提刑是能吏,對於每縣粥場都是瞭然於胸。

李憲道:“這些人死活與咱家有什麼相干……咱家可是來找……”

他正欲說話,卻見一旁手戴鐐銬的一名青年男子,不由色變。

李憲正欲發作,但轉念一想,強自將怒火按下對一旁道:“誰是縣令?”

藍縣令立即上前道:“下官便是。”

李憲指著身戴鐵鏈之人問道:“此人犯了什麼罪?”

藍縣令道:“此人不識朝廷荒政,不知聖上的苦心,如今還在此造謠生事,慫恿鼓動流民鬧官,如今我已是拿下,正要審問之後,送至開封府去定罪……”

“好啊,好啊,辦得真是好啊!”李憲不怒反笑。

藍縣令還以為李憲誇獎他連聲道:“不敢當,維護粥場之法紀,乃本官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

話音落下,但見李憲重重地將藍縣令抽了一記耳光。

藍縣令捂著臉不明所以地看著李憲。

卻見李憲連忙來至那名身戴鐐銬的男子面前道:“章太常受驚了!”

聞言陸提刑,藍縣令,鄭俠臉色都是相當的精彩,還有其他的官員……

但見章越澹澹地笑道:“不妨事,公公安好。”

“章太常安好!”

藍縣令心道完了,完了,對方竟真是章越。

既是如此,此人肯定是會報復方才的一切。

哪知章越看都沒看藍縣令一眼,而是對李憲道:“我記得公公是先帝身邊信任之人吧!不知先帝駕崩時,公公可在身邊?”

李憲點了點頭。

一旁的陸提刑心道,剛見面即問先帝之事,章太常真乃忠臣。

在場官員之中也有不少知情人,知道章越是因先帝所以罷官的,如今見到宮裡老人第一句話,竟先問起先帝來。

章越道:“與我說一說吧!”

李憲簡短地說了幾句。

章越聞言不由唏噓,然後走到了粥場的北方,然後對著黃河東流的方向下拜。

“先帝!”

章越唸了一句,沒錯,他與趙曙是不和睦,對方甚至不喜歡自己。

但如今呢?

怎麼說好歹也是君臣一場,你已經駕崩了,那麼就是人死為大了吧。

反過來說,章越罷官後隱居在此,說對先帝沒有牢騷肯定是假的,但如今對方已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那麼自己不妨試試大度一些。

有時候放過一段不愉快的事,並非是你放下了對他的怨氣,而是自己放過了自己。

眼見章越下拜祭奠先帝,但見陸提刑以下所有官員兵卒,還有百姓流民都是一同拜下。

甚至有些官員鄉紳還哭出了聲。

為何哭了章越不知道,但他知道仁宗皇帝駕崩時哭得百姓可是比這多了。

章越帶著鐵鏈重新起身時,李憲已是跟在一旁取出聖旨,肅然道:“章太常聽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