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州的三月正是萬物回春的時節。

這裡的春天雖然比江南早,但景物都頗似江南,只是氣候比江南更寒冷而已。

章越來的日子久了,漸漸也在此住得習慣了。只是張穆之剛來不久,好容易習慣了熙河路的氣候,但這便要走了。

春風吹來,有句話是春風得意,但張穆之此刻卻一點也不得意。春風就這麼吹著他鬢間的白髮,令他倍覺得此景甚為蕭瑟。

張穆之手捧著官家下達訓斥貶官的詔書可謂看了許久,此刻他的心底是一片冰涼,正欲開口與幾位心腹幕僚說話,排解一下情緒。

可是張穆之見到眾人也是欲言又止,半晌後一人主動道:“主君昨日在下接到家信說祖父身子不適,在下想要回鄉探望,特來向主君告辭!”

此人說完,其他幾位幕僚也紛紛道家中突然有事,向張穆之告辭。

張穆之臉肉跳了跳,然後強行心平氣和地道:“也好,畢竟是主從一場,他日我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到時候還請諸位來幫我,你們去都管那邊各支取十貫錢,全了咱們這段恩義。”

張穆之本以為自己這番話會博得幾名幕僚的感激,哪知他們都是拱了拱手,澹澹地道了個謝字便拿錢走人……然後張穆之便氣炸了。

不久跟隨他多年的都管向他稟告了幾名幕僚拍拍屁股走人的事,張穆之道:“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這般趨炎附勢的人走了便走。”

從提刑一路貶去河北監酒稅,此番境遇可稱得上是一落千丈。但張穆之也是人物,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但次日張穆之剛起,便知手下的僱從便散了大半,其中多是不辭而別。以至於連抬行李的人也沒有了。

“人情冷暖至此也!”張穆之感嘆片刻,正待這時都管稟道:“老爺,經略司來人了。”

張穆之道:“作何?是來羞辱我的嗎?”

一名名叫呂廣的人入內,向張穆之行了禮道:“知道提刑今日要走,經略相公說本是要來相送,但公務無法抽身還請提刑見諒。”

“經略相公不知道提刑路上是否周全,故而經略司那邊差了一隊廂兵來此聽提刑差遣,另外還命小人贈了一百貫鹽鈔給老爺路上支用。”

“哦?”張穆之有些愕然。

熙州章越正在與王韶在臨桃城中巡視。

王韶興致很高對章越道:“聽說前些日子高遵裕本是四處走動,想要聯絡軍中的故舊將領,與他們言指日可擠走經略和我的意思,”

“但得知張穆之走人的訊息後,高遵裕是連續十餘日稱病,足不出戶一步,整個人鎖在宅中喝悶酒。”

章越道:“此事我早知道,高遵裕不是借酒消愁嗎?我擔心他酒不夠喝,特意命人從秦州買了幾壇上好的春麴酒給他。”

王韶失笑道:“經略這不是消遣人嗎?”

章越笑了笑。

“那經略為何贈張穆之一百貫錢?”

章越道:“這倒不是,此人隨高遵裕作惡著實可恨,但我卻沒有如何記恨他。如今他連貶三級也算是種因得因,種果得果。”

“我建州老家有個賭檔,賭檔的人設局騙完賭客的錢後,總是要贈個幾百上千錢給人家的,免得連回去的盤纏都沒有。”

“這也是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把人趕盡殺絕了,甚至還最後羞辱一把,何苦如此?這也是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王韶心想,明明是既得罪了人,又怕人報復,故而如此為之,還要安排下這說辭,經略相公真是好不利索。

王韶心底如此想,面上卻一副略有所思道:“經略之言,下官受教了。”

章越又道:“蔡天申已被官家召返回京,聽說他寫了一封信命人送至京師,但沒有給別人,而是轉給了他的父親蔡樞相。”

王韶道:“料想不是什麼好話。”

章越道:“有什麼妨礙呢?我聽說蔡樞相一直反對我們進取河州,但如今朝堂上局勢已對你我有利,他如今也不說話了。你看幾位宰執之中,王相公當初便支援熙河開邊,如今咱們將兵法實行,他更是支援了,還有文樞相,他也是一直反對熙河開邊的,但他的公子如今在我們這邊,他也漸漸持中了。”

王韶默默地聽著。

章越繼續道:“當然一時話或許改不了口,但至少不會使什麼妨礙。另外李憲已回京奏事,他告訴說朝廷的意思,會盡量撤除你我的肘制,讓你我專心用命攻取河州。”

王韶喜道:“這太好,我不怕木徵,董氈,但怕高遵裕,張穆之之流,這等人多一些我想咱們都不要做事了。”

章越一封奏疏,將事情鬧大了,不僅趕走了張穆之,蔡天申,還令官家看到了事權重複的弊處,提刑張穆之,察訪蔡天申先後被落職,調走,就是為了減少對章越的肘制。

同時為了擴大對章越的支援,官家決定將熙州鎮桃軍的節度軍額正式下達,這意味著熙州正式成為節度州,章越也可以按照節度州的配置來添幕職官。

宋朝行政與軍額皆一一對應,比如熙州原本對應武勝軍,如今改為鎮桃軍,而秦州的軍額是天水軍。

而章越作為守臣知熙州,但下面官員卻都在鎮桃軍節度使司任職,這感覺實在有些怪怪,究其原因這些都是五代留下的遺風。

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京兆府,軍額為永興軍,但守臣卻不叫知京兆府,而稱作知永興軍府事。

軍額下達,朝廷的編制也就來了,章越這邊即辦著設州學之事,同時也擴充班底。

熙州漢人很少,開設州學的目的,一來是讓將領子弟可以在此就學,二來讓熙州歸附宋朝的蕃人部族都可以派遣子弟到州學來讀書。

沒錯,既是讀書,也是人質。

說起人質,宋朝在秦州,渭州,慶州等邊地開設納質院。

納質院原先的目的,就是針對宋朝附近反覆無常的蕃部部落,收其子弟為人質,禁錮終身,使其永遠臣服於宋朝。

章越將此納質院改為州學,並對熙州蕃部做了人性化處理,允許納質子弟兩年一次回到部族探視族人。

同時一如州學那般教導蕃部子弟讀書,日後若他們繼承族中的酋長之位,還會與他們授官職。

最重要的還是讀漢書,明漢禮,同時兼以操練武藝戰陣。

如西夏的禁軍‘御園六班直’,便是党項納各部落子弟豪強的子弟為軍,所以又名為質子軍。

章越讓附近蕃部每五六百族帳出一人,如此有七八百之數,平日讀書教習,操練佇列,必要的時候還是一支生力軍。

州學教授的人選章越都選好了,就是程頤程顥兄弟。

程顥因與王安石意見相左,已是返回洛陽。按照歷史上的軌跡,他應該和弟弟程頤一併在洛陽講學,創辦了對後世印象深遠的理學,但章越卻重新請他出山。

正所謂教化自己人算不得本事,要把蕃人教化了才是真本事。

不過程顥考慮再三卻沒有接受了章越的徵辟,繼續留在洛陽教書,但程頤卻接受了章越的徵辟。

但程頤雖沒有官身,只好作為州學助教。

除了二程,章越當然還想到了關西名宿張載。

張載被章越聘為太學直講主講武學,但章越被王安石罷職後。張載便屢次找王安石請章越回國子監主持,同時他與其弟張戩對王安石的變法屢有批評。

王安石受不了張載兄弟,於是將二人都貶官。張載被貶為知縣,但他沒有就任,而是返回橫渠老家著書立學。

張載接受章越的邀請後,與程顥一般也沒有前往熙河,他說自己年事已高,怕是經不住這麼遠的跋涉,所以他推薦自己兩個得意學生給章越。

對於程顥,張載的先後推辭,章越也是有些失望,可是章越也知道一個州學教授,當然遠遠比不上國子監直講。

不過張載在關中可謂名滿天下,門下學生不知其數,比如大名鼎鼎的呂大鈞三兄弟都出自張載門下。

如今呂大鈞等兄弟雖說已經出仕,可這次張載推薦來這兩個學生也不是一般人,他們分別是遊師雄和種師極。

遊師雄是治平元年的進士,之後任儀州司戶參軍,章越則徵辟他為熙州州學教授。

另一人種建中,乃名將種世衡之孫,後世他有另一個名字那便是种師道。

他因祖上軍功拜三班奉職,經過考試後從武資轉為文資。

章越聽了便徵辟种師道為熙州鎮桃軍節度推官,推官,又稱為節推,節度使制度時的幕職官,是以文官的身份負責州內的軍事。

除了推官,种師道還兼顧州學教學,專門教導蕃部質子們武學。

同時章越還舉蘇轍為熙州鎮桃軍節度掌書記,節度掌書記位於選人四等七階中的第二階。

當初章越被王安石貶官後,蘇轍仗義上疏也跟著被牽連,之後還是張方平出面,收留蘇轍到他任職的陳州出任州學教授。

不過章越怎麼能忘了當初陪他吃過苦,受過牽連的蘇轍,張載呢?

不提拔他們,也要提拔他們的子弟嘛。

一時之間章越的幕下可稱得上是人才濟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