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寢殿裡。

官家一面更衣,一面聽著內都知張茂則稟告這幾日查點景福殿的收入。

自王安石主持變法後,景福殿中的內庫,從仁宗英宗年末時空蕩蕩地可以跑老鼠的狀態,到了如今財貨已是充填了大半。

這點令官家坐了這張龍椅後,也是真正有了許多的底氣。

但問題是若如此斂財,沒有激起大規模民怨,那麼誠如王安石所言,國不加賦而天下足是確實可信的。

可問題是民間真的沒有怨言嗎?

從近來奏上的官員而言,都是說好話,言新法不僅沒刻害百姓,還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如剛被王安石推舉為淮南路轉運副使的蔣之奇就說,百姓列狀乞求早日推行助役新法,百姓們言,上不推不貲之惠,下受罔極之恩。

王安石對官家說,百姓都是如此想法,如稱助役法使人情不便,則為妄也。

官家心想這蔣之奇不是背叛歐陽修的那個人嗎?他的話能信嗎?於是他聽了這話是有些將信將疑。

蔣之奇後,開封人士,編寫三司敕並諸庫務歲計的郭逢原(王安石弟子)上疏說請陛下侍(王安石)以師臣之禮。

郭逢原將天子比作周文王,周武王,將王安石比作孔孟,要皇帝對王安石持師臣之禮。

官家看了很不高興地對王安石說,這個人很輕率啊。

王安石說,郭逢原這人是人才難得啊。

而偏偏就在這時候,官家又聽說各路開始有蝗災,但各處安撫司又延奏或不奏。官家問王安石為什麼讓安撫司不奏災害之事?

王安石說,蝗害的事本州奏上就好了,不必讓轉運司再奏,如此枉費紙幣筆,也讓陛下勞費精神,不能深思熟慮御天下之大略。

官家聽了王安石的話覺得是這個道理,但心底懷疑卻更多了。

張茂則稟告完後,官家問道:“聽聞坊間對市易法怨言極多,你可聽說了嗎?”

張茂則道:“聽說了一些,但並未至嚴重的地步。”

官家道:“當初行市易法時,朕早有所料了,那些兼併家商戶們必是生不滿,或許會鼓動百姓鬧事,但只要不出大的差池,能延續下去,朕就姑且不去談他。”

說到這裡,官家對張茂則笑道:“朕是不是有些三心二意了。”

張茂則道:“臣不得不鬥膽說一句,陛下治國之勤,憂民之心,怕是還要勝過了祖宗,也請陛下保重龍體,莫太過操勞。”

官家笑笑道:“朕不敢說勝過祖宗,但只要能制了西夏,也好歇息些時日。”

說到這裡,官家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說章越九辭翰林學士,到底是何因?是不是朝中有人阻撓?”

張茂則聞言道:“這……這臣就真不知了。臣雖與章越在英宗皇帝在位時打過交道,但這些年早已沒見過面了……”

官家點了點頭道:“卿不知無妨,朕等你知的時候再言。”

這時候上朝了,這一日是五天一次的大起居。

官家將御殿接受百官的朝賀,同時在京朝官也可列朝議論事。

大起居中王安石等宰相都已是列班,至於張商英也是懷疏而來,默默站在班序上,他今日已是經過閤門通稟言自己有疏要呈奏,故而破例允許入殿。

他如今在等候一個合適的時機遞上。

再等片刻,等官家升座後,那班頭處站著那宦官道出‘有事早奏,無事退朝’之語後,若宰執無事要奏時,他張商英便出班將奏疏遞上去。

隨著呼吸的漸漸急促,張商英的熱血也是漸漸沸騰起來,康慨激昂之意在胸中醞釀,當年韓琦片紙落四相是何等了得。

那是多少年輕官員嚮往之事,一封輕如鴻毛的劾疏,便可扳倒那些重如泰山的權臣重臣,說出去還不得到天下景仰。

雖說章越地位不如四相當年,但彈劾這般的重臣,可以令自己名震朝堂之上。

想到這裡,這時聽到門外一個聲音道:“臣唐垧請陛下升座,容臣上殿奏對!”

聽到這個聲音,張商英有點蒙了,不僅是他連滿殿的官員也是露出驚訝的神色。

兩府侍立在旁還未向官家奏事,你唐垧何許人也,居然要上殿奏對,這事情絕對不合乎規矩。

但凡是不合乎規矩的必有重大的事件發生,唐垧身為知諫院的官員沒有經過事先的請示,突然在此刻要求奏對,這不和規矩但誰不敢攔著。

張商英頓時感到殿中的氣氛一嚴肅,片刻后王珪與吳充繼續說說笑笑,殿上的眾官員們驚訝片刻後,也是恢復了從容,該幹嘛幹嘛。

身處於後殿等候上朝的官家聽說了此事。

官家一聽就明白了,唐垧這些日子上了二十餘疏彈劾王安石。

內侍向官家稟告道:“閤門查明唐垧今日本無疏上。”

一旁的侍從言道:“陛下,此不合規矩,當讓唐垧改日再上疏。”

官家點點頭道:“就讓唐垧改日上奏!”

內侍聞言急匆匆地離去了,不久後又急匆匆地回到殿中向官家稟告道:“啟稟陛下,唐垧不肯非要當面入奏。”

官家道:“那讓他至後殿來奏事。”

片刻後內侍又回來稟告道:“啟稟陛下,唐垧不肯,他說他所言者,要與大臣面辯!”

官家聞言搖了搖頭道:“哪裡有這般的!”

官家知道唐垧此人的性子,這就是一個腦子不清楚的人,正常的人誰會上疏彈劾一手提拔自己的人,只有蔣之奇可以與之媲美嘛。

一疏不夠,還上了二十多疏。

將他奏疏留中也就算了,居然今日……

官家搖頭,真要此人上殿後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聽稟告內侍再三請唐垧起身,但對方卻伏地不肯起,一定要天子見了他才行。

“陛下,不如強行扶出去就是了。”

官家正欲點頭,但突然想起太祖誓碑裡的話,不殺士大夫,不殺上疏言事之人。

想到這裡,官家道:“不可,朝廷禮遇言臣,無論如何也要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傳諭,升殿!”

……

張商英早已將袖中的劾疏捂熱,他本以為要靠一封疏要青史留名的,但轉眼一看與眼前的這位唐垧卻實在差得太遠太遠。

與他比起來,自己算的什麼啊?

說起來唐垧這人也是人才,最早的時候是以支援變法得到王安石看重的,還說了殺韓琦,富弼,變法就可以順利實施的話。

後來王安石安排鄧綰舉薦了此人為御史。

唐垧當上御史後也是敢言,數度與王安石說變法之事當如此如此為之,你不聽我的就一定會失敗,故而被王安石疏遠。

之後唐垧見王安石疏遠,就上了二十餘疏彈劾王安石。

這唐垧與張商英平日在御史臺也有接觸,此人好發議論,抨擊朝政,指點江山,在御史臺中沒有一個人與他能夠合得來。

特別是被王安石疏遠,屢屢在御史臺裡大罵王安石,批評新法的不當。

性格如此偏激的人,肯定是沒朋友的。

可沒有料到唐垧今日居然有這等魄力。

見到唐垧上殿之時,在場百官無不膽顫心驚。

在滿殿紫袍紅袍眾臣的眼皮子底下,唐垧一個青袍卑官居然絲毫不慌,走得竟然是非常的從容。

不過眼尖的官員可以看出他藏在右袖下的手臂似在微微顫抖,可見他的心裡並非如表情上那般平靜。

唐垧徐徐上殿,走過王安石時,瞪視了一眼,王安石沉著張臉,冷眼以對。之後唐垧

又側過頭朝文彥博瞪視一眼,文彥博則大方地笑了笑,將目光瞥了過去。

最後唐垧走到官家的御座前,不急不慢地從袖中取出厚厚的一卷奏疏。

這一刻唐垧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官家卻打算息事寧人,不想將事情鬧大的樣子道:“疏留此就好了,卿姑且退下。”

唐垧此刻居然連皇帝的話也不放在耳邊,大大咧咧地言道:“臣所言皆大臣之不法,請陛下容臣一一陳之!”

官家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心想,你早點說完了事,只好點了點頭。

得到批准的唐垧將笏板插在腰間,展開奏疏後目視王安石暴喝了一聲。

“王安石近御座前聽取札子!”

這一聲可謂驚起千層浪,當場官員被唐垧這一暴喝驚出了各種表情包,王安石也是當場蒙了。

身為堂堂宰相居然被小小一個太子中允呼來喝去。

聽取札子?在爾小臣面前?

王安石有些遲疑沒有移動腳步,他多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別說他當了宰相,當年為小臣時也未有這等屈辱。王安石骨子裡還是一個正統讀書人,儘管有疾辯之才,但對於這樣不講道理,粗暴加之的場面,還是在臨機應變上有些不足,此刻居然不進不退站在原地,竟然還有些倉皇失措。

而唐垧今日蓄勢已久,面對王安石不聽自己的話,他當即出言呵斥道:“在陛下面前猶敢如此倨慢,在外如何可想而知!”

這一句話,王安石滿肚子的才辯也不管用了。

當即王安石收斂了神色,立即從班次裡站出數步,來到御座面前躬身聽旨!

若說方才被呼來喚去是一辱,那麼此番便是第二辱!

面對這樣的屈辱,王安石此刻在想什麼?

而眼見王安石順從地在自己面前低頭後,唐垧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當即展卷宣讀這篇痛斥王安石的奏疏!

直斥其大罪六十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