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後,一旁的韓同,唐九都是聽得出神,一旁的老漢等人都是品著章越這番話。

這似是一首小曲,言辭不難,就算不通文墨的百姓都聽得懂。

而看著遠處峰巒如聚,波濤如怒,有的表裡山河之稱的潼關,眾人都是細品此小曲中的悲苦之味,期間又透著一股無可奈何。

老漢道:“郎君,這首曲吟得好啊,要是能吟得朝堂上官家知道便好了。”

“咱們老百姓逃戰亂,躲天災,避人禍,這樣的日子太多了。”

這時道旁一名百姓突然歌道:“大馮君,小馮君,兄弟繼踵相因循。”

“聰明賢知惠吏民,政如魯衛德化鈞,周公康叔猶二君。”

這百姓唱得是上郡歌,說得是上郡太守馮野王,馮立,兄弟相繼的事。

說得是二兄弟治理上郡出色,百姓們都盼著能有這樣好官。

這首歌西北百姓從漢朝一直傳唱至今。

不少百姓相繼而和之,百姓言語裡充滿了悲傷的腔調。

章越也是明白,信天游那等悲苦從哪裡來的,這是一個民族千百年的承載。

“上路了,上路了!”

民役們自發地起身,方才還和著歌的百姓們都是忙碌起來,老漢他們可不敢多歇,否則誤了期就要罰錢,再說了一旁還有長行看押。

而陳勝吳廣的失期當斬,當然比這更嚴酷。

不過千百年來,民役們即便沒有律法催促著,也是非常自覺的。

沒有半句抱怨,眾人推著拉著各等的雞公車,太平車走上了官道。

漢家的百姓們一向是最能忍飢耐苦,如今為了朝廷攻取橫山的大戰略,多少郡縣的百姓們就這般被動員起來,無數的輜重正日以繼夜地透過這條潼關道被運至關中。

臨了老漢對章越道:“郎君,多謝你的酒了!等老漢走完這一趟,到我家那去坐坐。”

“好的。”

“郎君,若有那麼一日,還望你幫咱們老百姓在官家那說說話。”

章越一愕,自己雖未表露自己的身份,但這老漢已是一眼看出了自己是一名官員。

“為蒼生說話,正是我們讀書人的本分!就像大馮君,小馮君那般!”

章越答道。

然後眾人紛紛向章越拱手上路。

章越目送這些百姓,口中喃喃地道:“為蒼生說話!”

一旁的韓同,唐九皆是點了點頭。

當日章越透過潼關道直抵長安,在驛站歇息時,章越知道韓絳也已經到了鄜延路

,並將幕府設在了延州。

章越便日夜趕去延州拜見韓絳。

陝西有四個安撫使路,韓絳之所以將幕府設在鄜延路的延州也是很好理解,因為綏德軍(綏州改名)便在鄜延路。

鄜延路位於陝西的東北,而秦鳳路則位於陝西的西南,而古渭寨和綏德軍的位置,便似一個成年男子,張開了左右雙臂的兩個拳頭一般。

綏德在右,古渭在左,好似拳擊時,對方全力在防著你這一記右勾拳時,冷不防的一個左鉤拳殺出,狠狠地擊中對方的右臉。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熙寧三年,宋朝根本沒有左勾拳的計劃。

因為王韶是熙寧二年才到的古渭,任憑他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兩年功夫就組織起對西夏的大規模的攻勢。

但如今不同治平二年時,王韶便被章越推舉到了古渭,並在此地經營了六七年之久。

而出兵綏德的計劃,大多數人都還是不知道的,這僅限於官家,韓絳,王安石,章越,種諤等五六人知曉,連陝西轉運使沉起和大將郭逵二人都還矇在鼓裡。

章越本打算到韓絳的幕府報道,但韓同卻道不必,因為章越是韓絳的自家人,直接到韓絳在城中的居所好了,至於幕府是官場上接待的地方。

章越便至韓絳在城中居所。

章越從韓同口中得知。

一般節度地方的大將都是居住在幕府中,如此有軍情可以隨時稟告,但韓絳喜歡清靜不喜歡那麼多人進進出出的,故而幕府裡就是幕僚居處,韓絳則睡在府中。

萬一有什麼緊急軍情,由幕僚再趕到居所稟告韓絳,一般都是幕僚自行處置了。

章越也看出韓絳的性格,那就是不喜歡細務,故而他可以大方地放權給別人。但是如此性格,做官是可以,甚至還可能是好上司,但在主管軍事的宣撫使這般重任上,不親自抓權是不行的。

章越抵至韓絳家中時,外頭是半個指揮禁軍把守,則入內都是廂軍。

宋朝軍制,禁軍作戰,地方廂軍名義上是配合作戰,但其實就是個打雜的,一名官員可以隨便讓廂兵到自己家裡打雜幹活。

故而廂軍沒有戰鬥力,陝西這幾年對抗西夏人的戰爭中,從百姓中募來的義勇,戰鬥力要遠勝於廂兵,甚至比禁軍還強。

章越直入府中見了韓絳。

韓絳道:“度之可算來了。”

章越道:“見過大帥後便走,下官需趕去秦鳳路赴任。”

韓絳道:“不急,再多逗留一日,我引你見見延州的官員將領,早知讓蔡確來了,此人確實一個幹才,我見之恨晚,如今我幕府中的事多是委他去辦。”

章越笑了笑,蔡確能得到韓絳重用,絲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蔡確一直缺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而已。而作為一個上司韓絳比薛向強了十倍不止。

“雖說幕府中如今得人,糧餉輜重也是正從關中源源不絕地運來,前些日子官家還從內藏庫中發了一百萬貫的銀絹,半數給四路封樁,半數作為此次奪取橫山的軍儲。”

“先前涇原路安撫使奏言本路蕃部乏食,討要百張度牒資助,結果官家一口氣給了五百張。”

“可如今我手上缺得是兵,是戰馬。”

章越問道:“漢軍可用嗎?”

韓絳搖頭道:“不可用。你也看到了此番大戰,陝西軍儲多由內地轉供,但陝西沿邊各州更為偏遠,給養更轉輸不便。”

“平日鄉卒防守不過日給米二升,月給醬菜錢三百,連湖口都不易,不少兵卒鎧甲盡用紙折,兵卒對朝廷都有怨言,以至於小小繩治則士卒喧囂鬧事,動則激起兵變。”

“那可募新兵?”

韓絳搖頭道:“你與呂判官皆勸我效彷漢唐募良家子為軍,但本朝重文輕武,哪裡有良家子肯為軍,此番我初入陝西時便行募軍三千,後來一看盡皆是搶劫賊盜,亡命罪人之流。”

“我唯有將這些人蕃軍合編為軍,治為七軍皆由漢將統領罷了。”

“我何嘗不想用漢軍,可是哪有漢軍可用?”

章越聽了不由瞠目結舌,心底對韓絳這一次橫山攻略的期待低了幾分。

韓絳言道:“如今唯有重用蕃人一途!此次出綏德,便是與夏人爭奪橫山蕃部。橫山蕃部士卒驍勇善戰,西夏的河西兵也是自認不如。”

章越心想,漢軍不強,如何治得住蕃軍。

“那麼朝廷所給蕃軍數倍於漢軍,如此漢軍不會有異議嗎?”

韓絳道:“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如今郭逵也是這麼說的,但此人大權獨攬,性子又強,我隱隱試探過他從綏德出兵奪取橫山之議,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了。”

“是了,郭逵也一貫反對河湟開邊之議,有此人在我實難以施展。”

章越聽著韓絳的抱怨,他感覺原先韓絳至陝西前,至少有七成的信心,但如今卻連五成都不到了。

章越道:“既是郭逵不願意,調走便是!”

“但他在陝西威望很高,是了,他知道度之你來陝西了,故而邀你一見,這也是我為何要多留你一日的意思。”

“郭逵要見我?”章越有些訝異,對方可是有‘小郭子儀’之稱。

章越道:“他為何要見我?”

韓絳道:“他是韓魏公一手提拔上來的,當初韓魏公至西北查綏德城之事時,便是聽了他的意見。他聽韓魏公對你多有賞識,故而要見你一面,應該不是什麼為難的意思。”

章越道:“好吧,那我就姑且見一見。”

之後韓絳又與章越商量了攻取橫山的步驟,章越道:“韓公若定下出兵橫山的日期後告之下官,下官定提前十日從古渭出兵,吸引西夏人。”

章越提前發動進攻是很有風險的事,如果西夏誤判章越這一路是主力,那就是糟了。

但對於韓絳正面奪取橫山卻大有好處。

韓絳也沒多矯情,而是道:“我明白,到時候定然知會你。你也看到了宣撫司這邊也是為難,我實沒有多餘的人力物力撥給你,必須全部使力在奪取橫山上。”

“但我這裡有一百張度牒,你拿去秦州先用。”

章越也不推辭道:“那我就謝過韓公了。”

章越與韓絳又商議一陣後,這才離去。

從韓絳府邸出來時,章越深深感受到為何漢初三傑蕭何排在第一。

蕭何作了什麼事呢?鎮國家、撫百姓、供軍需、給糧餉……

這些事情作起來不如韓信攻城略地來得顯耀,也不如張良獻給劉邦那一個個的奇謀,在史書上留下佳話。

蕭何辦得事都是最不起眼,看似不顯功勞,但是最至關重要的問題。

故而劉邦看到了這一點,最後定鼎天下事時,將蕭何的功勞排在第一。

而這一次伐夏之戰的勝負關鍵其實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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