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維回到側殿將宰相副署過的詔書授予章越。

章越捧著詔書感慨咱這就翰林學士兼端明殿學士了。

韓維對章越道:“恭喜度之,當初王禹玉為翰林學士十餘年方得端明殿學士,而度之你初任即得,可謂是天子優寵。”

王珪是嘉右元年的翰林,且老早擔上了翰林學士承旨。

但在立儲時,當時讓他寫立英宗的詔書,他說這是大事,必須當面問過了仁宗皇帝才能寫,結果遭到了英宗的猜忌。

一直到了治平四年,英宗這才放下此事,授予王珪端明殿學士,獲得準宰執的資格。

這期間王珪足足等了十二年。

章越誠懇道:“非賢韓五丈昆仲對章某的栽培,章某焉有今日。”

韓維知章越是厚道人,但沒料到厚道至此,他笑道:“度之言重了,其實比起兄長,我更與富鄭公政見相合。我如今常想著富鄭公那句話,若是陛下登基後朝廷二十年不言兵事,休養生息二十年,如今天下會是如何?”

若當今天子登基沒有變法,如漢文景二帝那般休養生息二十年。

章越覺得不太有這個可能,不過他是不願意爭論的人,於是道:“或許會是另一個樣子吧。”

韓維點點頭道:“所以了……事情都辦了,也沒有另一個樣子,但我知道處事不可半途而廢,必須有始有終下去。”

“度之在熙河建功,足見你是當今朝堂第一流的人才。富鄭公在洛陽知道你的功績,也是稱讚不已,言你既有安邦定國之才,又有運籌帷幄之能。如今你又晉端明殿學士,相信你執天下的日子,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章越道:“不敢當,若有這一日我仍要仰仗五丈!”

韓維嘆道:“我豈是改弦更張之人,度之,我與你道天下之事都不難,唯獨調和道心和人心最難,這一左一右,要如何能允執厥中呢?”

章越想了想答道:“不求允(永)執厥中,只要執一時中者,便可為堯舜!”

韓維聞言愣了愣,然後失笑道:“不過天下人人皆自以為是中者,以他人為左右。”

說完二人相揖而別。

臨了韓維低聲對章越道了一句:“小心呂吉甫。”

章越點點頭然後讀韓維給自己寫的策官詔書,但見制詞其中有這麼兩句。

‘昔諸葛亮居草廬,蓋有以自重,然後可至大用耳’。

‘韓信為大將,勸漢王定三秦,安天下,莫不如其策;雖有危殆,然天下大計,固已素定矣。’

這是將自己比作諸葛亮,韓信了。

翰林學士起草詔書有‘美詞’的權利,可以借詔書有所褒貶,甚至可以用‘禁林繳奏’的方式反對。

章越收好詔書,挾之走下臺階。

這是一個皇城裡再平常不過的午後了。

幾名官員疾步走來向章越行禮,他們還不知道訊息,在他們眼底章越還是熙河路經略使,樞密直學士。

這在外當然非常了得,但對於每日都可以見到宰執翰林敘事的宮中官員而言實屬平常。

雖不是宰執那等大除拜,但端明殿學士作為宰執以下第一人,明日訊息公佈時必是非常地轟動。

章越走下臺階時,心情既有激動,也有平靜,似知道高考出分,自己已考上好學校,但周圍同學和家人都不知道的心情。

從殿內汗出如漿的君臣問答,每一句話都有精心設計在其中,再到除拜後轟動,蜂擁而至的道賀同僚,那便是力不從心地應酬了,唯有這一條路是自己與自己獨處。

澹金色的陽光落在肩頭,章越非常喜歡這般恬靜的獨處,大有自家院子裡走著,細細品味著這番情緒。

‘錢塘江上潮信起,今日方知我是我’。

章越想起這首詩笑了笑,無論是經略使,還是翰林學士,端明殿學士都是外物為你所加,而這一路走來,我已並非我,然我依然是我。

想到這裡,章越釋然笑了笑,一路從容地與相熟的人打招呼,然後一直走到了西華門門邊。

“老爺!”唐九,張恭在馬車旁行禮。

章越道:“回府!”

章越上了馬車,將詔書信手放在一旁,笑著拍了拍然後目光轉向窗外。

馬車啟動,正當章越以為馬車是走回往昔熟悉的那條路時,但見車頭一轉,附近都是陌生的景物,這才想起了自己已是被天子賜第在內城中。

與宗室重臣們等比鄰。

與外城的繁華熱鬧不同,內城安靜了許多,但自有雍容在其中,行人都是衣帽周全,道旁都是高大槐樹和梧桐木,

馬車到了一處大街處,但見一左一右各立著兩頭大石獅子,三扇朱漆府門緊閉,府門前的兩排長凳上坐了十來個人。

府門前臺階下拴馬石上拴著好幾匹健馬,還有兩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停靠在那。

對之一比章越所乘的馬車,只能用柴車來形容了。

若非府門抬頭匾額上書寫的‘章府’二字,章越都不準備下馬車。

章越緩緩下了馬車,府門前長凳的十幾人一併站起身來,然後一併下了臺階迎了出來。

“老爺!”

章越認得這十幾人中,有二三人他是認得,都是昔日的僕役。

章越望著這朱門沒有說話。

不久一名青年男子從角門處迎了出來。

“三叔!”

章越見了章直點點頭,然後朝府門一指,章直領會章越的意思道:“是,三叔,這是前年天子賜下的甲第。”

章越搖頭道:“太奢了。我本是閩地區區寒生,怎住得如此甲第。這不是我們讀書人的本分。”

左右聞言都是笑了,章直笑道:“三叔,咱們入內慢慢再說。”

章越入了門左看右看走了一會路到了內宅裡,一名女使見了自己忙道:“夫人,老爺到了。”

話音剛落,但見一位美貌婦人已迎了出來,正是十七娘。

夫妻兩載不見,這一次相見都是牽著手。

章越道:“娘子,這一次回來,路都不識了。倒是有當年第一次去你府上,拜見岳丈時的感觸。”

十七娘面帶笑容地看著自己,原來章越想起,這府邸對自己雖是奢侈,但對十七娘而言不過是又住回出嫁前所住宅院而已。

所以自己那番話可以對章直說,卻不可對自家娘子說,否則是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