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之內。

茶博士將新沏好的新茶一一端入章越與呂惠卿的雅座內。

茶是新茶,盞具亦是新盞。

呂惠卿對茶道非常有研究,平日常琢磨茶,與同僚聚會也是飲茶,極厭惡吃酒,也不怎麼喜女樂。

章越與呂惠卿數盞茶喝下去,已是將衛端之的事摸得差不多了。

其中內容,章越不怕呂惠卿騙自己,因為做官到了他們這個層次,誠信是一張很重要的牌。

當年漢光武帝指洛水為誓,代表了誠信,但被司馬懿給破壞了。

但大體上呂惠卿沒必要騙自己,同時自己也會去核實他的話是不是真的。

按照呂惠卿所言,這衛端之將好端端的四十九萬張雜色弓故意報廢,實是罪大惡極。

但放在各庫監而言,這樣的事又再平常不過。

朝廷的各庫務都是肥缺,被權戚勢要的子弟視為禁錮。而借製造軍器之事進行貪汙,剋扣物料,一般不去查,但只要查很難有官員可以脫身。

只是此事為啥呂惠卿要查呢?

因為他判軍器監後,制定制弓法式後,說實話已將製作工藝提升好幾個檔次,良品率極高。但這衛端之貪錢貪過了頭,將呂惠卿打造出的弓居然也汙為劣品來取利。

呂惠卿又豈能放過他。

章越問道:“這四十九萬張弓如今已拆了多少?”

呂惠卿道:“已拆了三十多萬張,如今只剩十餘萬。”

章越問道:“為何不早說?”

呂惠卿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方為執政!”

章越恍然,呂惠卿肯定是早知道衛端之幹這事了,但之前一直隱忍不發,如今自己為執政了就將此事揭開,狠狠地報復回去。

想到呂惠卿除拜執政後,半路遇見曾布將對方大罵一頓的事,章越心底暗笑。

呂惠卿道:“軍器監之前是呂某所判,若出事官家必不會要呂某來處置,而是找一個可信中立之人。度之的清操人品滿朝皆知,如今你回朝了,此事讓你為之再好不過了。”

章越道:“吉甫兄,衛端之只是個擺在檯面上的人。”

呂惠卿道:“正是,此桉由呂某來全權主張,度之只要幫我有個旁證就是,僅此風險而已。”

“此事呂某隻是報私怨而已,絕不會連累度之。”

章越聽了一愣,若是呂惠卿拿著國家大義這套說辭來,自己還要打一個問號,但呂惠卿說私怨……那就是真心的了。

章越則道:“我答應呂兄就是了。”

呂惠卿訝道:“度之,不核實我的話?”

章越笑了笑道:“我一向信得過吉甫兄。”

呂惠卿笑了,一旁侍立的呂和卿也是笑了。

說完章越將桌上一盞殘茶喝畢道了句好茶。

呂惠卿轉頭對呂和卿吩咐道:“回頭讓李稷將我府上幾籠新茶都送至度之府上。”

呂和卿在一旁稱是。

章越笑著稱謝然後對呂惠卿道:“吉甫兄,我們當官許久了,難免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有時候得饒人處且饒人,實不相瞞,我想請你放過曾子宣。”

呂惠卿聽了曾布的名字眼中露出殺氣。

一旁呂和卿亦心道,章越居然要保曾布?此事如何能答允。

他看一旁兄長如何回答。

呂惠卿澹澹地道:“怎麼度之與曾子宣很熟嗎?居然要保他?”

章越道:“你也知道歐陽公故去後,門下都散了獨屬子固兄最念舊情。吉甫兄你知道我最念舊情,這一次章某升翰林學士,他的弟弟子宣登門拜會請託於我。”

“子宣是個老實人,他既開口託我辦事,那我便幫他到底。不要讓老實人吃虧是嗎?吉甫兄宰相肚裡能撐船,容了他這一次如何?”

曾布是老實人?

呂惠卿有點想笑。老實人能夠作官?

如今他在市易司之桉中已對曾布佔據全面上風,正要趕盡殺絕的時候,此刻聽了章越之言居然要他放過曾布。

他沉著臉道:“度之,你知道呂某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人,所以看來有些魯直,所幸的是說話算話。”

“既是你開口保曾子宣,那麼此事就當作我的回報便是。”

“那就多謝呂兄了。與你辦事真是痛快。”

呂惠卿則道:“彼此彼此。”

章越即離開茶肆。

一旁呂和卿對呂惠卿急道:“兄長為何答允章越此事?曾子宣此人留下必是後患無窮。他日翻臉來反咬我們一口怎辦?”

呂惠卿看了呂和卿一眼道:“那你去替我開罪章度之嗎?他可不是曾子宣。”

呂和卿聞言低下了頭道:“兄長,章度之反對市易法,不是在今日便是在明日便廢此法,遲早是要開罪的。”

呂惠卿道:“我曉得,鄭俠的狀子你看了嗎?馮三元才是我如今心腹大患。沒讓馮三元罷相前,不要得罪章度之知道嗎?”

呂和卿低下頭道:“是兄長。只是這樣放過曾子宣著實不甘心,當年他有王相公撐腰,在兄長面前很是得意……”

呂惠卿道:“是啊,章度之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如今王相公也看重他。此人左右逢源至極,今日連曾子宣也招攬至他的帳下,且看看他以後再說。”

……

豈有此理。

章越看了李稷送上的材料心底大怒。

四十九萬張雜色弓縱有一半成色不佳,但也足足可以裝備二十萬大軍,便被此人全部劃為劣品。

王安石負一身罵名,收上來的錢財都被這些蛀蟲們如此糟蹋。這些人腐敗至極,這等鉅貪不嚴懲,談什麼平夏制遼。

章越想到這裡看了一眼李稷,此人是蔭官,如今任著經管庫。

他藉著送茶的名義,暗中將從十幾張弓帶入了章府,這些都是被衛端之檢定要報廢的劣弓。但章越檢視後,發覺這些弓都是完好無損。

除此之外從李稷收羅的資料來看也是證據確鑿。此人也是一名幹吏,看來呂惠卿頗為識人。

章越問道:“你看要怎麼動這衛端之?”

李稷道:“若貿然動之,必是打草驚蛇,讓衛端之有了準備課餘,焚燒賬歷,偽造簿書都是可幫他脫罪,所以下官以為先尋個其他由頭,將這衛端之拿下。之後再派咱們的人接管了他事,再揭發其罪,如此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此事。”

章越欣賞地道:“你的想法很好就依你的辦法行事。”

“多謝端明讚賞。”

章越指著一旁放著幾籠春茶道:“也替我謝過呂大參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