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章越說是刻舟求劍,緣木求魚後,呂惠卿與章越已是劍拔弩張。

章越明白,宋軍車戰不靠譜,戰車制騎是戚繼光時,方才發揚光大,但當時明軍已經裝備了大量的火器。宋朝的火器水平就那樣。

從歷史上看呂惠卿主張以車破騎的思路沒錯,但過於超前。

而且制車是軍器監的事,軍器監是新黨的老大本營了,對於呂惠卿而言更是利益相關。

而如今判軍器監的是沈括。沈括能得此位,與他出身新黨密切相關,但這時候王安石已經開始討厭沈括了。

因為王安石罷相後,沈括批評王安石的戶馬法。

王安石的思路,就是北方沒有養馬地的情況下,廢除官營的牧馬監,讓老百姓來養馬。

沈括就此提出批評,他說遼國的馬都是長在草原的,自由馳騁,但戶馬法養的馬都是圈養在老百姓家裡的,這樣培養出的騎兵如何能與遼國的騎兵抗衡?

沈括說的有無道理?

還是有道理的。

但問題是之前王安石沒罷相時,沈括沒吭聲,人家一罷相,沈括就站出來批評戶馬法。

而之後沈括便升了直學士,章惇出任三司使後,他兼判軍器監。

這時候沈括與呂惠卿走得很近。

王安石也明白了沈括為什麼批評戶馬法,同時沈括為了附和韓絳,章越,也提出了免役法不當收下戶免役錢的政見。

最後王安石氣得爆了粗口罵沈括是‘壬人’。王安石乃君子,從未見過他如此罵人,但此事可知沈括實在是過分了。

呂惠卿用沈括判軍器監後,在今日殿議中提出車戰之法,要效仿管仲當年罰戟作為懲罰百姓的手段,來補充國家戰備資源。

其中意圖不言而喻。

可章越哪會讓呂惠卿如願。

呂惠卿反擊言道:“何為刻舟求劍?景德時遼軍數萬騎攻澶州時,本朝大將李德隆命士兵挖壕槧,以數十輛大車為陣,步騎居中抵禦,遼不能破,這也是刻舟求劍之舉嗎?”

章越則道:“啟稟陛下,今日之車豈是昨日之車,春秋之車四馬齊驅,利於輕速,而今之車多是民間輜車所改造,以牛挽之,日行不過三十里,若稍遇雨雪,則不能行也。”

“如此之車,如何能御契丹騎兵?”

官家聞此微微點頭。

呂惠卿則道:“昔衛青出塞以武剛車戰匈奴,馬隆制偏箱車擊敗鮮卑,劉裕以車兵為兩翼敗南燕,北魏太武帝北伐以騎兵十萬,車十五萬輛出塞,柔然不敢南向,連韓魏公也主張車兵可以縱橫河北。”

“車馬雖慢,但利於平原之上結陣防禦,以衛運輸補給。”

章越道:“陛下,昔楊素領兵與突厥交兵,斷然譭棄己方的車輛,並斥道此乃自固之道,非取勝之方,最後令諸軍為騎陣,終敗突厥。”

“李靖亦善用車,然對太宗皇帝說,車守禦而已,唯有騎方能勝。至於方才所言衛青,太武帝,亦是以騎兵而勝,兵法有云,兵貴神速。”

“車雖有防衝突,供載運之效,然而非騎不足以勝。故而臣主張以騎制騎才是王道,而非以車制騎。”

呂惠卿聞言不服欲再言,但官家已是打斷了他呂惠卿的話,問章越道:“河北哪有養馬地?這戶馬法養出的馬匹挽車尚可,至於衝突戰陣怕是不能。”

官家這句戶馬法一出,正應了沈括所言,使王安石顏面無光。

章越道:“陛下,如今地方坊監要五百貫方養一匹馬,若從洮,河藩部買馬,則所費不過幾十貫而已,臣以為因地制宜,方才是上之上策。陛下取熙河後,有此天然養馬地,何不重之。”

“向藩部買馬可是省錢,又可恩濟當地番民,讓他們知道陛下的恩德,而車之物未造則配買物材,僱差夫匠之功,既成又艱難於運輸,每車配一牛馬,其費不知多少!”

官家聞言大喜。

見此一旁呂惠卿則怒氣攻心。

觀點政策之爭,都是為背後勢力之爭。

呂惠卿要‘以車制騎’是為了加強的軍器監權力,而章越爭‘以騎制騎’也是了加強熙河路在朝廷中的地位。

呂惠卿看王安石始終沒有出言支援自己,至於吳充,王珪雖沒開口,但心底也是支援章越得多一些,最後默默地退回來了班裡。

以往御前論政,除了王安石還沒有哪個人能讓呂惠卿如此吃癟。

而此刻官家降階對章越道:“卿真知兵之人,朕從熙河路再買一萬匹,不,兩萬匹馬,充實河北各路諸軍,此事立即去辦。”

聽了皇帝這一句卿真知兵之人,呂惠卿心底妒火中燒,他任參政以來,天子可從未稱讚過自己知兵。

吳充上前道:“河北諸軍幾十年沒經戰陣,騎兵更是所剩不多,可以從熙河,陝西各經略使路調熟練武將來操練。”

官家道:“如卿所奏。”

“與契丹議和之事需慢慢談來,但若生不測,則河北,河東備戰之事,亦不可緩。此事樞密院當早作籌謀。”

陳昇之,蔡挺二人都因病時來時不來,所以此事主要是交給了章越和曾孝寬。

至於呂惠卿立於殿側,他可以感覺章越回朝後,他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進一步下降,如此不要說等官家與王安石失和,恐怕這朝堂早已無他的立身之地。

更何況就算王安石罷相,接替他的也是史館相吳充。

……

當日出宮,忽有人傳訊邀自己在御門外酒肆相見。

章越心道是誰這麼如此沒有眼色?

現在一般官員要見自己,公事是去樞密院,私事則來府邸,但邀約自己到了小酒肆相見的動作也搞得出來,如同地下黨一般。

這在酒肆相見公不公,私不私。

章越一看來人是沈括當即恍然,也只有他能搞出這事。

章越換了一身衣裳,前往去沈括約定的酒肆。以往身為小官時換上平民衣裳去酒肆也是常有的事,但現在身為樞密副使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注意,此舉實在是太冒失了。

到了酒肆,沈括早就等候在此見了章越當即見禮道:“沈某拜……拜見過相公。”

章越道:“存中,西北一別多年不見,你不必多禮,咱們坐下說話。”

章越當年將兵西北,幕府之中以沈括官位最高。不過沈括雖是章越徵辟來的,但對方對章越並非以幕府官的身份自處。

章越對沈括也是看重,當作半個平級共處,不似王韶那般。

所以沈括回了汴京,立即投了呂惠卿,章越也覺得這是人各有志,是可以理解的。

卻見沈括拜道:“沈某如今判軍器監,以……以後有什麼差遣,還……還請相公儘管吩咐!”

章越稍稍訝異,沈括突然這般恭敬,一副以後任憑驅策的樣子。

章越沒有作驚訝之色,也沒有著急相扶,而是靜觀其變。

他先坐在條椅上後道:“存中先坐!慢慢說。”

“謝……謝相公。”

但見沈括已是漲紅了臉,坐在章越對面條椅上滿臉不自然。

章越看了沈括這般笑道:“存中啊,軍器監歸中書,不歸樞院管轄,你這般說呂吉甫會不樂意的。”

沈括聽了急道:“相公,沈某與……與呂吉甫……並無甚交情。”

啊?

這就沒交情了?

你當初不是這麼說的。

章越道:“存中,可是看呂吉甫馬上失勢了,是以來尋我庇護?”

沈括聞言神色尷尬,不過見章越說出了自己心事,卻又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神情來。

章越對沈括道:“存中,你是質樸無華之人,似極了我的一位師兄。但為官難求質樸,為固位固權這才迫不得已違心而為。”

沈括道:“相公見教得是。”

章越道:“存中,內智人人可達,唯有外愚人人不可達。你既有外愚之長,何必捨己之長,營己之短。”

“你先投王相公,又投韓相公,後再投呂相公,如今又投我,此事傳出去人人都視你毫無堅持。”

官場上最討厭的,那就是立場不堅定的投機分子。

沈括急道:“相公你誤會……誤會沈某了,反對戶馬法和免役法之事,都是天子召對,我如實直言……”

章越反問道:“真是直言?不是旁人教你的。”

聽了章越後一句,沈括神色大窘。

不要說章越連一個三尺孩童都能看穿了沈括背後心思。

章越無奈道:“守拙更長於弄巧,能守拙事人以誠,縱是有錯,他人也會見諒的。可……你如今這般,實話與我說來,這些是不是你渾家教你來的?”

沈括臉色一變,露出一個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最後沈括點了點頭結結巴巴地道:“不錯,我……我娘子說我如今已開罪了王相公,以後……以後呂吉甫再失勢了,唯……唯有章相公你能在朝堂上照拂沈某。”

“沈某是顢頇之人,不善於周旋官場之事,心下覺得……覺得娘子見事比我高明十倍……亦斷無害我之理。”

章越聞言以手掩面,呂惠卿還未失勢不說,縱是失勢了,也不是你沈括得罪起的。

更不說你這就成了三姓家奴知道嗎?

真是目光短淺的女人,偏偏你沈括還言聽計從。

章越問道:“存中,我誠心勸你一句,還是休妻再娶吧!”

聞此沈括立即搖頭,說話也不結巴了:“斷無這可能,沈某此生只疼愛娘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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